遼東灣的堅冰尚未完全消融,刺骨的寒風依舊裹挾著海腥味,抽打著皮島嶙峋的礁石。島上簡陋的“帥府”內,炭盆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毛文龍眉宇間凝結的冰霜。他手裡捏著一份剛從登萊送來的公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公文是登萊巡撫袁可立簽發的,措辭嚴謹,條理分明:關於首批糧餉軍械的交接流程、清點核驗標準、後續補給時限……事無巨細,規整得如同鐐銬。
“啪!”毛文龍猛地將公文拍在粗糙的木案上,震得茶碗一跳。
“他袁可立算什麼東西?!一個酸腐老儒!拿這些狗屁文書來卡老子的脖子?!”他對著心腹愛將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東江的兒郎們在冰天雪地裡提著腦袋砍韃子,就為了等他登萊老爺們慢悠悠地點數、畫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懂個屁的打仗!”
孔有德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帶著遼東邊軍特有的狠戾:“大帥,袁老兒這是存心刁難!兄弟們餓著肚子,手裡的家夥也不趁手,怎麼去襲擾建奴?依我看,下次他們送糧船來,咱們直接扣下,自己清點!他袁可立還能飛過來咬咱們不成?”
毛文龍眼中凶光一閃,但隨即又強行壓下。他抓起案上另一份奏報——那是他派小股精銳再次襲擾金州附近一處建奴屯堡的“捷報”,斬首十五級,焚糧若乾。他提筆,在奏報末尾重重添上幾行字,筆鋒如刀:
“…將士用命,血染冰原。然孤懸海外,糧秣時斷,械甲粗敝,尤以火器朽鈍不堪為甚!長此以往,恐難維係襲擾之勢,有負聖恩。伏乞陛下明鑒,體恤邊軍之苦,速撥精良火器,並允東江就便籌措,以勵士氣,而圖後效!”
“就便籌措”四個字,寫得格外用力,透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暗示。
“八百裡加急,送京師!”毛文龍將奏報扔給親兵,眼神陰鷙,“另外,有德,你親自去一趟老地方,‘買’一批家夥回來!朝廷不給,咱們自己弄!記住,手腳乾淨點!”
京師,乾清宮西暖閣。
朱常洛麵前並排放著兩份奏報。一份是袁可立的急奏,字裡行間充滿憂慮和無奈,詳述了毛文龍部將的跋扈無理,請求皇帝重申節製之權,並賦予其必要時“便宜行事”的處置之權。另一份,則是毛文龍那封字字泣血、卻又暗藏機鋒的“捷報”與訴苦。
暖閣內炭火很旺,但空氣卻仿佛凝固了。王安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
“好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一個‘就便籌措’!”朱常洛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寒冷。他提起朱筆,在袁可立的奏報上批道:“卿乃登萊巡撫,總督東江糧餉軍械、人事調度,節製之權乃朕親授!凡有違令不遵、滋擾地方、劫掠良善者,無論品階,卿可依軍法先斬後奏!朕為卿後盾,毋疑毋懼!”朱批力透紙背,殺氣凜然。
筆鋒一轉,落在毛文龍的奏報上。朱常洛的眼神銳利如鷹,略過那些訴苦之詞,在“就便籌措”四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揮筆批下八個大字,字字如鐵:
“恪守臣節,糧械自籌。”
“發回登萊,交袁可立轉達毛文龍。”朱常洛將批好的奏報遞給王安,“傳口諭給駱養性:登萊至皮島一線,水陸通道,給朕盯死了!凡有可疑船隻、人員往來,尤其涉及火器、鐵器、馬匹者,一律扣查!勿使一釘一鐵流入建奴之手!若有東江軍士參與,即刻密報!”
京郊,神機營校場。
朔風卷著未化的殘雪,刮在臉上生疼。偌大的校場上,旗幟獵獵,五千新編神機營士卒列成三個巨大的方陣。他們身著嶄新的鴛鴦戰襖,手持剛剛配發、由孫元化主持改良的鳥銃穩定性提升,啞火率降低),神情肅穆中帶著一絲緊張。
協理京營戎政的兵部左侍郎孫承宗,一身戎裝,立於點將台上。他須發已白,但腰杆挺直如鬆,目光銳利地掃視全場。他請旨臨時調來的宣府總兵滿桂,如同鐵塔般矗立在他身側,虯髯戟張,聲若洪鐘:
“兔崽子們!都給老子聽好了!手裡的家夥,是孫大人帶著格物院的能工巧匠,一個銃管一個銃管磨出來的!比你們爹娘還金貴!今天操練,誰要是再給老子玩炸膛、玩啞火,老子扒了他的皮當鼓捶!”
“吼!”士卒們齊聲應諾,聲浪震天。
“第一陣!裝藥!”滿桂令旗揮下。
嘩啦——整齊劃一的動作。士卒們從腰間藥壺倒出定量火藥,填入銃管,動作雖稍顯生澀,但已無大的錯漏。
“第二陣!裝彈壓實!”
鉛彈入膛,通條壓實。
“第三陣!舉銃——瞄準——!”
三個方陣如同精密的機器,依次完成動作。黑壓壓的銃口指向遠處披著破爛棉甲的稻草人靶陣。
“放!”
“砰砰砰——!!!”
震耳欲聾的齊射聲猛然炸響!硝煙瞬間彌漫開來,刺鼻的氣味充斥鼻腔。遠處草人靶陣被鉛彈打得碎草紛飛,木屑四濺。齊射的威力初步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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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硝煙未散,士卒們按照“三段擊”戰法,第一陣迅速後撤裝填,第二陣上前準備時——
“嗚——嗚——嗚——”
淒厲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響起!緊接著,大地開始震動!
校場側麵,數十匹披著厚重皮甲、眼睛蒙著黑布的戰馬,被點燃了馬尾上綁著的浸油麻布,在騎手死命鞭策下,發出瘋狂的嘶鳴,如同失控的鋼鐵洪流,朝著剛剛完成齊射、陣型尚未完全調整好的神機營方陣猛衝過來!沉重的馬蹄踐踏大地,卷起漫天雪塵,死亡的腥風撲麵而至!
“韃子!韃子衝陣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隊列中蔓延!許多新兵臉色煞白,雙腿發軟,握著火銃的手劇烈顫抖,甚至有人下意識地想轉身逃跑!三段擊的節奏瞬間被打亂!
“不許退!!”滿桂炸雷般的怒吼壓過了一切嘈雜!他猛地抽出腰間長刀,竟從點將台上一躍而下,魁梧的身軀如同炮彈般砸在陣前,橫刀立馬,直麵那洶湧而來的“鐵騎”狂潮!
“神機營!聽老子號令!第二陣!給老子瞄準了衝在最前麵的畜生!放!!”
他以身作盾,屹立不退的狂暴身影,如同定海神針!被恐懼攫住的新兵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逃跑的欲望!
“砰!砰!砰!”雖然稀稀拉拉,遠不如剛才整齊,但第二陣的火銃終於再次打響!衝在最前麵的幾匹瘋馬被鉛彈擊中,哀鳴著翻滾倒地,阻礙了後續的衝勢。
“第三陣!頂上去!長矛手!給老子豎起矛林!!”滿桂的吼聲撕裂空氣。
手持長矛的第三陣士卒,在軍官的喝罵和滿桂身先士卒的激勵下,咬著牙,嘶吼著,將長矛尾端狠狠杵進凍土,斜指向天!一片閃爍著寒光的鋼鐵叢林在陣前陡然豎起!
轟隆隆!
瘋馬群狠狠撞上了矛林!慘烈的嘶鳴聲、骨骼碎裂聲、長矛折斷聲、士卒被撞飛的悶哼聲混雜在一起!場麵一片混亂!但,陣線沒有崩潰!在付出了十餘人被撞傷,數匹瘋馬被刺穿的代價後,這狂暴的“鐵騎”衝擊,竟被硬生生擋了下來!
煙塵散儘,校場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士卒們驚魂未定,喘著粗氣,許多人臉上還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恐懼。滿桂拄著卷刃的長刀,站在一片狼藉的陣前,盔甲上沾滿泥雪和血點,須發怒張,如同一尊浴血的戰神。他環視著狼狽卻最終站穩了腳跟的軍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隨即化作更嚴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