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袁州府,萍鄉縣境。連綿的丘陵被春雨洗得蒼翠欲滴,卻也泥濘不堪。幾騎快馬濺起渾濁的泥漿,衝破雨幕,直奔山坳深處一座被高牆環繞、戒備森嚴的大院——“黑虎窿”鄧氏私礦。為首者,正是駱養性派出的心腹千戶,代號“鐵鷂”。
礦主鄧老七,一個滿臉橫肉、眼珠亂轉的精瘦漢子,被從暖和的廂房硬拽到濕冷的院子裡,麵對“鐵鷂”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腿肚子忍不住打顫。
“官…官爺…”鄧老七擠出諂笑,搓著手,“不知大駕光臨,有何吩咐?小的這礦,可是規規矩矩…”
“規矩?”鐵鷂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院角堆積如山的劣質礦石和簡陋的熔爐,“規矩到私鑄箭簇,刻上邪教印記?”
一塊沾著泥汙的青銅箭頭被“啪”地拍在鄧老七麵前的石桌上,箭簇根部那扭曲的九頭蛇紋清晰可見!鄧老七臉色瞬間煞白,汗珠混著雨水滾落。
“這…這…官爺明鑒!這不是小的礦上出的!萍鄉礦多,許是彆家…”他矢口否認,聲音發虛。
“彆家?”鐵鷂猛地踏前一步,腰刀半出鞘,寒光懾人,“半月前,你親自押送三車‘精銅’上廬山,送給白鹿洞書院一位掛單‘講學’的致仕‘清流’!那車轍印,入山十裡便消失無蹤,可礦上賬冊,卻無此三車銅料!銅去哪了?!鑄成了這邪門的箭頭?!”
鄧老七如遭雷擊,癱軟在地,麵無人色。對方連他秘密運送銅料的時間、地點、數量都一清二楚,顯然有備而來!
“官爺饒命!饒命啊!”鄧老七磕頭如搗蒜,“小的…小的也是被逼無奈!是…是書院那位範老爺!範誌完範老爺!他…他致仕前是吏部考功司郎中!他…他說要些銅料做幾方私印送友,給了重金!小的…小的財迷心竅!至於鑄箭…小的真不知情啊!那箭頭…許是…許是範老爺自己找人鑄的?或是…或是他手下人…”
“範誌完?”鐵鷂眼中精光一閃。吏部考功司!這可是掌管官員考績、升遷要害的職位!一個致仕的考功司郎中,要大批銅料做什麼?還和廬山蛇窟扯上關係?
“人呢?範誌完現在何處?”
“不…不知道啊!”鄧老七哭喪著臉,“自送了銅料,範老爺就離開書院了!說是…說是雲遊訪友去了…小的真不知道他去哪了!”
鐵鷂死死盯著鄧老七,判斷其話語真偽。範誌完這條線索極其重要,卻又斷了線!他揮手命人將鄧老七嚴密看管起來:“看好他!掘地三尺,給本官把這‘黑虎窿’搜個底朝天!所有賬冊、往來書信、可疑匠人,一個不漏!”九頭蛇的觸須,已從陰暗的礦洞,悄然纏上了朝廷吏治的命脈。
幾乎同時,皮島。海風帶著鹹腥和寒意,吹拂著帥府屋簷下的風鈴,發出單調的叮當聲。毛文龍正在廳內煩躁地踱步,永壽宮事件的消息讓他如坐針氈,對袁可立的縮減襲擾規模,等待糧械配給命令更是憋了一肚子邪火。
“報——!”親兵隊長孔有德一臉凝重地快步闖入,手中捧著一個沾染海腥濕氣的木盒,“大帥!巡邏船在島西礁石灘發現這個!綁在一塊浮木上!”
木盒沒有鎖,樣式普通。毛文龍狐疑地接過,入手頗沉。他示意孔有德退開幾步,自己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開盒蓋。
“嘶…”盒內沒有預想中的恐嚇信或血淋淋的物件,隻有幾塊用油紙仔細包裹、色澤暗沉、隱隱散發金屬光澤的…精鐵錠!旁邊,躺著一支打造精良、閃著幽藍光澤的…三棱透甲弩箭!箭頭根部,赫然刻著一個微小的九頭蛇標記!與毛文龍之前截獲的信物一模一樣!
“精鐵?弩箭?”毛文龍瞳孔微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絕不是友好的饋贈!這是警告!是威脅!更是無聲的嘲諷——你毛文龍不是缺鐵缺兵器嗎?我們隨手就能給你送來,也能隨時用同樣的東西,要你的命!
“大帥!小心有詐!”孔有德急道。
毛文龍臉色鐵青,猛地將木盒摔在地上,精鐵錠滾落,那支淬毒弩箭在石板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混賬東西!”他怒吼著,胸中邪火與驚懼交織。這“九頭蛇”如同跗骨之蛆,不僅攪動了京師,竟連他這海外孤島也盯上了!對方是在告訴他:你毛文龍,也在網中!
北鎮撫司,秘牢。
燭火搖曳,將駱養性緊鎖的眉頭映照得如同刀刻。他麵前攤著幾份新到的密報:
1.江西“鐵鷂”急報:鎖定私礦主鄧老七,供出關鍵人物——致仕吏部考功司郎中範誌完!此人利用“黑虎窿”私礦銅料,用途不明,現下落不明。私礦搜出少量未刻完的九頭蛇箭頭毛坯及粗劣刻模,證明此地為九頭蛇武器粗加工點之一。
2.皮島線報:毛文龍收到匿名“禮物”精鐵錠+九頭蛇標記淬毒弩箭),震怒驚懼。東江軍收縮活動,觀望加劇。
3.宮中王安密報:對壽寧宮太監張彝憲的暗中調查受阻。張彝憲行事極為謹慎,近幾日深居簡出,隻伺候臥病的太妃。唯一疑點:其居所附近,曾有小太監聞到過“極淡的甜腥味”,但無法確定來源。且太妃病重,壽寧宮人員進出頻繁,難辨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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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養性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那半片殘留沉水香氣息的九頭蛇麵具。蒼白臉孔、蜈蚣疤痕、沉水香、吏部考功司、私礦銅料、宮廷太監…這些碎片在他腦中瘋狂旋轉,試圖拚湊出“相柳尊者”的真容。
“範誌完…”駱養性低聲咀嚼這個名字。吏部考功司郎中,位不高,權卻重!掌握多少官員的升遷命門?若其被“九頭蛇”控製或本就是核心,其編織的關係網該有多龐大?致仕失蹤…是蟄伏,還是已被滅口?他致仕的時間點,是否與紅丸案有關?
張彝憲…深宮老太監,沉水香,若有若無的甜腥…看似線索,卻又如霧裡看花。太妃病重,成了他最好的護身符!強行查辦,必驚動後宮,打草驚蛇。
“大人,”心腹千戶低聲道,“範誌完這條線不能斷!是否發海捕文書?全國通緝?”
駱養性緩緩搖頭,眼神幽深:“通緝?隻會讓他藏得更深,或者…死得更快。要釣大魚,得下香餌。”他目光轉向桌案上那塊來自鄧老七私礦的粗劣九頭蛇箭頭刻模,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中成形。
“傳令‘鐵鷂’:暗中散布消息,就說錦衣衛在萍鄉查抄私礦,搜出大批私鑄兵器,形製怪異,礦主鄧老七熬刑不過,招供幕後指使者乃一“致仕京官”,錦衣衛已掌握關鍵線索,不日將赴其老家緝拿!
在範誌完老家或其可能藏匿的幾個重要關係點布下精乾暗樁,守株待兔!若範誌完還活著,且關心自身安危或同夥,必會有所動作!或潛逃,或聯絡,或…滅口鄧老七!
對“黑虎窿”明鬆暗緊,留人蹲守。若“九頭蛇”欲斷尾求生,此地亦是目標!”
“至於宮裡…”駱養性拿起王安的密報,眼神冰冷,“張彝憲…沉水香…太妃的病,真是時候啊。”他沉吟片刻,“回稟陛下:請王公公設法,查清張彝憲所用沉水香的來源!是內廷供應?還是外頭采買?具體是哪家香鋪?何時開始用此香?越細越好!另外…太妃的病情,也需禦醫院‘格外儘心’才是。”這最後一句,帶著森然的寒意。既然毒蛇藏在太妃羽翼下,那就讓這羽翼,不得不動一動!
坤寧宮東暖閣。
夜色深沉。朱常洛並未就寢,披著外袍站在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宮闕剪影。駱養性關於江西礦場、範誌完、以及宮中調查建議的密報,柳青瑤關於張彝憲沉水香與甜腥氣息的線索,如同沉重的拚圖,壓在他的心頭。每一塊都指向深不可測的黑暗。
柳青瑤捧著一碗安神湯走來,見他凝立窗前,輕聲道:“陛下,夜深露重。”
朱常洛轉過身,接過湯碗,卻未飲。他握住柳青瑤微涼的手,拉她一同坐下。
“青瑤,”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今日王安報來,說壽寧宮張彝憲所用沉水香,乃內廷香藥局特供‘南番沉水’,非外購。此香金貴,非尋常太監可用。”
柳青瑤秀眉微蹙:“內廷特供…那甜腥氣呢?”
朱常洛搖頭:“無從查起。太妃病篤,壽寧宮每日進出湯藥無數,氣味混雜。”他頓了頓,看著柳青瑤清澈的眼眸,“你當時聞到的甜腥氣,與沉水香混在一起,可覺與尋常藥味不同?”
柳青瑤凝神回憶,片刻後肯定地說:“不同!那甜腥…很怪,不似藥材,倒像是…曬乾的蛇蛻混著某種蜜糖的悶味兒,聞久了讓人心裡發慌。永壽宮證物的氣味,雖濃烈得多,但底子裡的那股‘悶甜’,極為相似!”
朱常洛眼中寒光一閃!柳青瑤的描述,與駱養性呈上的“蛇涎”殘留物特征高度吻合!一個深宮老太監,日常熏染的昂貴沉水香中,竟混雜著如此邪異的氣息?這絕非巧合!
“張彝憲…”朱常洛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如同在念一道催命符,“好一個忠仆!伺候太妃,竟需用上此等‘安神’之物?”他輕輕拍了拍柳青瑤的手背,“青瑤,你又立了一功。此獠藏得深,尾巴也快露出來了。”
他起身,喚來王安
“著禦醫院院判,親領得力禦醫,即日起‘專職’診視壽寧宮太妃病情!務求‘悉心儘力’,每日脈案、用藥,朕要親覽!另,查張彝憲近三年所有行蹤記錄,何時入值壽寧宮?此前任何職?與何人交接?事無巨細,密報!再探其有無私下配藥、焚香異於常例之舉!”
交代完後,王安退下。朱常洛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江西的範誌完,宮中的張彝憲,皮島的匿名箭…九頭蛇的頭顱尚未斬下,其百足已從礦洞、吏部、宮闈、邊鎮同時顯露猙獰。這是一場遍布帝國肌理的毒瘤之戰。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深宮的寒氣和沉重的責任一同吸入肺腑。
“相柳…九頭蛇…”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暖閣中回蕩,“朕倒要看看,你還有多少顆頭可斷!”獵網已從江湖礦洞收緊至深宮宦侍,毒蛇的反噬與帝王的反擊,在泰昌元年的春雨中,步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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