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春天來得遲緩而沉重。遼河兩岸的凍土剛剛化開,便又被無數紛亂的馬蹄和沉重的車轍碾成了爛泥塘。空氣裡彌漫著泥土的腥氣、馬糞的臊味,以及越來越濃的火藥與鐵鏽混合的戰爭氣息。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沉沉地壓在遼沈大地上空。
遼陽城頭,旌旗獵獵,刁鬥森嚴。遼東經略熊廷弼一身戎裝,須發在寒風中飛舞,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城外如同蟻群般蠕動的民夫隊伍。數萬被征發的民壯、軍戶,在軍官和皮鞭的驅策下,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蟻,將一車車條石、青磚、滾木、灰漿運上城頭。巨大的夯土聲、號子聲、監工的嗬斥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東麵甕城,再加高三尺!護城河的冰化了,引太子河水灌滿!壕溝外再布三層拒馬鹿砦!”熊廷弼指著城外防禦工事圖,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地對身旁的副將下令,“告訴袁巡撫,寧遠、前屯的棱堡和炮台,必須在四月前完工!建奴這次,是要動真格的了!”
城內的校場上,新編練的遼軍和宣府調來的精銳,正在加緊操演。長矛如林,盾牌如牆,火銃手在軍官的號令下,練習著快速裝填與三段輪射。空氣中硝煙彌漫。滿桂雖未親至,但其留下的練兵之法——強調血勇、紀律、火器與冷兵器配合——已深深烙印在這支軍隊的骨子裡。他們眼中雖有對即將到來大戰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退無可退的決絕。
一隊隊騾馬大車,滿載著從登萊、天津甚至南方運來的糧秣、火藥、鉛彈、箭矢,在重兵護衛下,艱難地穿過泥濘的道路,駛入遼陽、沈陽、錦州等大城堅固的城門。太倉庫撥付的巨額餉銀流水般花出去,隻為在這片即將化為焦土的平原上,築起一道血肉與磚石的長城。遼沈防線,這座帝國在遼東最後的堡壘,正開足馬力,在死亡倒計時中瘋狂加固。
登州港,千帆林立。巨大的福船、廣船、沙船擠滿了碼頭。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鹹腥和糧食的穀香。登萊巡撫袁可立立於水師督府高台之上,麵色凝重地注視著碼頭上的繁忙景象。
“撫台大人!這是本月第三批!”一名水師遊擊抹著汗,指著正被力夫們扛上幾艘大號福船的麻袋,“糧米八千石,火藥三千斤,鉛子五萬發!已清點完畢,隨時可發往東江!”
袁可立微微頷首,目光卻投向更遠處波濤洶湧的海麵:“皮島那邊…毛文龍可有異動?糧械交接,是否順暢?”他深知毛文龍桀驁,永壽宮風波後更如驚弓之鳥,對登萊的戒心達到頂點。
遊擊臉上露出一絲為難:“回撫台,毛帥…還是老樣子。派來接應的軍官趾高氣揚,對咱們的清點核驗百般刁難,嫌慢嫌繁瑣。上次運去的糧裡,他們硬說摻了沙子,鬨了一場…這次…”他欲言又止。
袁可立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按規矩辦!清點、核驗、交接文書,一步不能少!告訴接應的人,這是朝廷法度,更是為了東江將士的性命!若有不滿,讓他們上奏皇上!再敢滋擾生事,本撫的尚方劍,認得他東江的驕兵悍將!”他必須死死卡住這條補給線,既是約束毛文龍,也是保障襲擾力量不斷。然而,他也隱隱感到,這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撫順城外,渾河之畔。建奴八旗的營帳如同白色的蘑菇,鋪滿了河岸平原,連綿不絕。人喊馬嘶,金鼓震天。與明軍緊張加固城防不同,這裡充滿了進攻前的狂熱躁動。
努爾哈赤披著厚重的貂裘,立於高台之上,鷹視狼顧。他望著旗下如林的長矛、如雲的旌旗、以及營中堆積如山的攻城器械,還有那幾十門從明軍手中繳獲、又經能工巧匠修複改進的各式火炮,渾濁的老眼中燃燒著征服的火焰。
“阿瑪!”四貝勒皇太極策馬而來,英氣勃勃,“蒙古科爾沁、喀爾喀五部援兵已至,合兵一萬五千騎!漢軍旗的包衣阿哈和烏真超哈也已集結完畢!糧草足夠大軍支用兩月!萬事俱備,隻待阿瑪一聲令下!”
努爾哈赤滿意地點點頭,枯瘦的手指指向南方遼陽的方向:“好!朱家小兒以為守住幾座堅城就能高枕無憂?哼!我八旗鐵蹄之下,沒有踏不破的城池!傳令各旗:加緊操練,保養器械!再令細作,不惜一切代價,摸清明軍在遼陽、沈陽、廣寧的布防虛實,尤其是火器配置!穀雨前後,河水大漲,道路泥濘稍緩,便是我大軍南下,犁庭掃穴之時!”
皮島帥府內,氣氛壓抑。毛文龍看著登萊發來的、措辭強硬要求按規矩交接糧械的公文,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案頭,還放著那支刻著九頭蛇標記的淬毒弩箭,幽藍的箭尖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大帥,登萊那邊催得緊,兄弟們眼巴巴等著米下鍋呢…”孔有德試探著問。
“催?哼!”毛文龍抓起公文狠狠摔在地上,“袁可立老匹夫!拿著雞毛當令箭!還有那朱家小兒,一邊用老子當刀,一邊處處提防!永壽宮那潭渾水,指不定就是他故意攪起來敲打老子的!”他眼中凶光閃爍,胸膛劇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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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仲明湊近低語:“大帥,忍一時之氣。糧械總得要。不如…這次咱們派人去,姿態放低點?先把東西弄回來再說?至於那‘九頭蛇’…他們送箭警告,咱們也非泥捏的!江西礦場那條線,咱們在那邊也有人手…”
毛文龍猛地看向耿仲明,眼神銳利:“你是說…範誌完?”
耿仲明點頭:“正是!駱養性在江西撲了個空,範誌完失蹤。但咱們在那邊跑鹽的兄弟,路子野,或許能挖出點這老小子藏身之處的風聲?若能捏住‘九頭蛇’一個核心人物的把柄,咱們手裡也多張牌!”
毛文龍陰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狠厲的笑意:“好!就這麼辦!派人去登萊,給老子裝孫子,先把糧械弄回來!另外,立刻傳信江西的兄弟,給老子盯緊了!掘地三尺,也要把範誌完這老狐狸的尾巴揪出來!”困獸般的毛文龍,不甘坐以待斃,也要在渾水中摸魚,甚至反咬毒蛇一口!
紫禁城,壽寧宮。藥味濃得化不開。病榻上,年邁的太妃氣息奄奄。張彝憲垂手侍立在側,低眉順眼,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悲戚與恭謹。然而,他那雙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卻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禦醫院院判親自診脈,眉頭緊鎖。兩名禦醫在一旁記錄脈案,不敢有絲毫馬虎。院判起身,對守候在外的王安恭敬道:“王公公,太妃沉屙痼疾,又感風寒,邪入臟腑…恐…恐非藥石可速效。下官等定當竭儘全力,隻是…”
王安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院判大人辛苦。皇上憂心太妃玉體,命咱家在此聽候。脈案用藥,每日需及時呈報禦前。”他的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垂首的張彝憲,帶著審視。
張彝憲心頭狂跳,背上滲出冷汗。皇帝派禦醫院最高長官“專職”伺候太妃,每日脈案直送禦前!這絕非尋常恩典,而是毫不掩飾的懷疑與監視!他深知自己熏香中的那絲“甜腥”恐怕已露破綻,駱養性在宮外的追查更是步步緊逼。太妃的病,成了他唯一的護身符,卻也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太妃若薨,他必死無疑!
夜深人靜,張彝憲回到自己狹窄的值房。他顫抖著點燃一炷上好的“南番沉水”,嫋嫋青煙中,他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與絕望。他走到牆角一個不起眼的佛龕前,挪開佛像,後麵竟是一個小小的暗格。他從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密封的黑色陶罐。罐身冰涼,散發著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氣。
“相柳尊者…老奴快撐不住了…”他對著陶罐,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嘶語,“太妃…怕是不行了…皇帝和駱屠夫的鷹犬盯得太緊…範誌完那條線…江西那邊…得斷了!必須…必須讓他永遠閉嘴!還有…宮外那批‘貨’…‘三月三’雖敗,‘相柳之眼’未開…得另尋他途送入…”深宮老宦,在絕望的陰影下,準備著最後的瘋狂。
遼陽城頭:熊廷弼撫摸著冰冷的城磚,眺望北方建奴大營連綿的燈火,眼神凝重如鐵。最後的糧秣輜重正源源不斷運入城中,城牆在無數雙手的勞作下不斷加高加厚。一場決定帝國遼東命運的攻防絞肉戰,已進入讀秒。
渾河岸邊:努爾哈赤在火光中檢閱著整裝待發的八旗精銳和蒙古仆從軍,戰鼓擂動,號角長鳴。黃台吉等貝勒摩拳擦掌,眼中燃燒著嗜血的戰意。戰爭的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登州碼頭:滿載糧械的福船在夜色中拔錨起航,駛向波濤洶湧的渤海深處,駛向孤懸海外的皮島。袁可立立於岸邊,海風吹動他的袍袖,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黑夜,看到了皮島上那雙桀驁而猜忌的眼睛。那根緊繃的弦,在風浪中吱呀作響。
皮島帥府:毛文龍對著地圖上江西的位置,目露凶光。派往登萊的使者已經出發,派往江西的密令也已發出。他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孤狼,準備亮出獠牙,撕咬一切可能的獵物。
壽寧宮偏殿:張彝憲將那個黑色陶罐小心翼翼地藏回暗格,吹滅沉水香。黑暗中,他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眼中隻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深宮毒牙,已對準了它所能觸及的一切。
泰昌元年的三月末,黑雲壓城城欲摧。遼東的戰鼓、登萊的帆影、皮島的密謀、深宮的毒計、江西的追索…所有的暗流與力量,都在瘋狂彙聚、碰撞,如同暴風雨前不斷蓄積的雷霆。一場席卷帝國北疆與權力核心的滔天巨浪,即將以最慘烈的方式,轟然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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