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內,夏收過後的暑氣已然升騰,即使高敞的殿宇也難抵這漸盛的悶熱。冰鑒裡鎮著的酸梅湯也驅不散朱常洛眉宇間的凝重,汗水微沁,沾濕了他明黃常服的領口。他麵前攤開著兩份奏疏,一份來自遼東巡撫袁崇煥,墨跡猶新,力透紙背;另一份來自撫寧侯朱國弼,字裡行間透著疲憊與隱憂,仿佛也帶著遼東邊塞的燥熱氣息。
“陛下,袁撫台此議,乃固本培元之上策!”孫傳庭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指著袁崇煥的奏疏,寬大的官袍下擺被侍立太監輕輕打起的扇風拂動,眼中閃爍著範仲淹武魂賦予的深遠洞察,“寧遠築城,卡住建奴西進咽喉,進可前出策應覺華島,退可拱衛遼沈、屏障山海關。此城若成,遼東局勢必將為之一變!雖耗資靡巨,征發勞苦,然此乃一勞永逸、固守根本之策!”
朱常洛的手指重重按在“寧遠”二字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目光銳利如刀:“朕亦深知其緊要。然,錢糧何來?民力何征?夏收剛過,各地稅賦尚未完全解京,府庫本就不豐!朝中那些蠹蟲,會眼睜睜看著朕把銀子填進遼東,斷了他們的財路?”他拿起朱國弼的密奏,聲音轉冷,帶著一絲燥意,“撫寧侯奏報,軍中因朱純臣叛逃,流言蜚語如這暑氣般蒸騰不息,士氣已受挫。廣寧血戰雖未失城,然祖大壽將軍所部折損甚巨,全賴將士用命,方保城池不失。吳三桂等小將嶄露頭角,然亦可見戰事之酷烈。若再強行於這農忙剛歇之際大規模征發民夫築城,恐未及城成,民怨已如沸湯!黃台吉豈會放過此等良機?煽動民變,裡應外合…哼!”
孫傳庭深以為然:“陛下所慮極是。築城乃長遠之策,不可不行,亦不可操切。當務之急,需雙管齊下:其一,陛下需明發上諭,力挺袁撫台此議,準其先行勘探選址、規劃設計,並撥付部分前期款項,以示朝廷築城決心,安定邊將之心。其二,嚴令戶部、工部,調撥錢糧物料,優先保障格物院火器研製及紅薯推廣,此乃快速增強軍力、緩解饑荒、收攏民心之捷徑!築城耗費,容後籌措。同時,駱養性與王安,需加大對遼東謠言及建奴細作之清剿力度!”
朱常洛沉吟片刻,眼中厲色一閃:“準!擬旨:遼東巡撫袁崇煥所奏寧遠築城之議,深合朕意,著即詳勘選址,規劃方略,所需前期用度,著戶部、工部會同軍略參讚房議定撥付。另諭:格物院所請各項錢糧物料,著即優先撥付,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克扣,違者嚴懲不貸!”他頓了頓,補充道,“再密諭駱養性、王安:遼東細作流言,務必深挖源頭,嚴懲不貸!楊漣總督情報,有臨機專斷之權,廠衛需全力配合,不得掣肘!”
山海關,總兵府。
寒風卷著雪粒,敲打著窗欞。袁崇煥將皇帝的批複諭旨遞給滿桂、趙率教等將領傳閱。當看到“深合朕意”、“著即詳勘”等字眼時,眾人眼中都爆發出振奮的光芒。
“陛下聖明!”袁崇煥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寧遠築城,乃我遼東一線生機!選址勘探之事,本撫親自帶人前往!滿帥,遼陽防務,萬不可鬆懈!趙將軍,廣寧血戰方歇,元氣大傷,祖大壽將軍處壓力尤重,需加派斥候,嚴防建奴再度突襲!覺華島亦需穩固。”
“撫台放心!”滿桂抱拳,聲若洪鐘,“有陛下這道旨意,將士們心裡就有底了!遼陽在,末將在!廣寧有祖蠻子在,一時半會兒塌不了!”
朱國弼在一旁撫掌笑道:“好!好!陛下慧眼如炬!袁撫台放手去乾,本侯在此,倒要看看朝中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敢再亂嚼舌根,壞我遼東大計!”他努力挺直腰板,試圖讓自己更有威懾力。然而,當他目光掃過幾個中下層軍官略顯麻木和猶疑的麵孔,以及想起密奏中提到的廣寧慘重傷亡帶來的陰影時,心中那份底氣,終究有些發虛。陛下的信任是定心丸,但遼東這潭深水,遠比他想象的更渾濁寒冷。
京師,戶部衙門。
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悶熱。周王世子朱恭枵端坐堂上,麵前堆積如山的賬冊散發著陳年墨跡與灰塵混合的嗆人氣息。他麵色沉靜,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堂下戰戰兢兢的戶部倉場大使、兵部武庫司主事,以及被“請”來的兩位伯爵府管事。
“萬曆四十七年至泰昌元年,京營冬衣采買賬冊,記錄采購羊皮襖五萬件,耗銀七萬五千兩。”朱恭枵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然,本世子查閱兵部武庫司入庫憑單及京營各衛實際支領冊簿,實收羊皮襖僅三萬一千件。差額一萬九千件,折銀兩萬八千五百兩。這筆銀子,去了何處?”
倉場大使額角冷汗涔涔,嘴唇哆嗦:“回…回世子…或…或是損耗…或是…”
“損耗?”朱恭枵冷笑一聲,拿起一本泛黃的商人供狀,“保定府‘隆昌號’皮貨行東家供認,當年實際供貨僅三萬件!且其中一萬件,是以次充好的狗皮、兔皮!兵部武庫司簽收的憑單上,卻堂而皇之寫著‘上等羊皮襖五萬件’!這簽字畫押的主事,是你吧?”他目光如電,射向癱軟在地的兵部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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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們!”朱恭枵轉向麵如土色的伯爵府管事,“定遠伯府、安遠伯府,連續三年以‘損耗’名義,從京營冒領全新棉甲各三百套!這些甲胄,可一件不少地出現在你們兩府在通州的私庫之中!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何話說?”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朱恭枵雷厲風行,當即請旨。聖旨迅疾而至:涉案兵部主事、戶部大使奪職下獄,抄沒家產;兩位伯爵罰俸一年,閉門思過;涉事管事交由錦衣衛嚴審;冒領物資限期追回!
消息如驚雷炸響京師!勳貴圈子瞬間炸開了鍋。
“黃口小兒!安敢如此!”定遠伯府內,老伯爵氣得摔碎了心愛的青花茶盞,“查!查到我頭上來了!斷我財路,如殺我父母!這朱恭枵,分明是皇帝的一條瘋狗!”
“必須給他點顏色看看!”安遠伯咬牙切齒,“清丈田畝那幫胥吏不是快到莊子上了嗎?告訴莊頭,給我鬨!往大了鬨!就說世子查軍需是假,借機削奪勳貴、魚肉百姓是真!把水攪渾!”
與此同時,文官集團內部暗流湧動。浙黨魁首方從哲的私邸書房內,氣氛凝重。
“這朱恭枵,手伸得太長了!”一位浙黨給事中憤然道,“宗室世子,竟堂而皇之查辦朝廷命官,插手部務!長此以往,置我士大夫於何地?置祖製於何地?”
方從哲老眼微眯,撚著胡須:“稍安勿躁。他查的是勳貴和幾個小吏,暫時還沒動到我等根基。皇帝用他,不過是一把刀,一把吸引火力的刀。我們且看東林和勳貴如何應對。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轉冷,“王紹徽剛調任考功司,位置還沒坐熱。告訴下麵的人,都警醒些!賬目、手腳,都給我收拾乾淨!這把火,絕不能燒到我們自己身上!”
東林黨人則大多冷眼旁觀。趙南星府邸的密室內,燭光搖曳。
“朱恭枵鋒芒畢露,已成眾矢之的。”一位清流禦史低聲道,“此乃好事!讓他去和勳貴、和浙楚齊諸黨撕咬,消耗皇帝的精力與威望。我等正好積蓄力量。”
“不錯,”高攀龍接口,“新規束縛言路,然道統自在人心。聯絡江南諸書院,廣發文章,痛陳新政之弊,尤以清丈擾民、宗室乾政為要!要讓天下士林皆知,是誰在敗壞祖製,是誰在信用奸佞孫傳庭),禍亂朝綱!”
一場圍繞輿論主導權的暗戰,在士林清議間悄然鋪開。
軍略參讚房。
房間內氣氛同樣緊繃。楊漣麵前攤著遼東輿圖和幾份零散且矛盾的情報,眉頭緊鎖。他融合了於謙武魂的剛毅目光此刻也透出深深的疲憊與焦灼。
“大人,派往廣寧方向的探子回報,祖大壽將軍所部正在艱難整補,士氣尚可,但防線多處破損,亟需加固。建奴遊騎活動頻繁,似在試探。另,我們試圖深入建奴控製區刺探寧遠選址附近情報的探子…又失聯了一個。”一名心腹低聲稟報,聲音帶著沮喪,“東廠在遼陽的線人說…說他們自有章法,大人您要的關於廣寧周邊建奴新動向及滲透細作的情報,得等…等他們理順了再報。滿桂將軍那邊…對我們派去協查遼陽防務的人,態度…很冷淡。”
楊漣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筆架亂晃:“章法?什麼章法!推諉!掣肘!廣寧剛經曆血戰,祖大壽處百廢待興,建奴虎視眈眈,情報一刻也耽誤不得!”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駱養性那邊呢?錦衣衛監控的那幾個廣寧血戰後態度曖昧的軍官有何動靜?”
“暫無確切異動,但…接觸他們的人,似乎多了些,行蹤也更詭秘。駱指揮使說,廣寧戰後人心浮動,甄彆不易,且人手被抽調加強山海關及京師防衛,遼東方麵…力有未逮。”
楊漣閉上眼,於謙武魂帶來的浩然正氣在胸中激蕩,卻撞上了無形的銅牆鐵壁。總督情報,臨機專斷…陛下賦予的權柄,在盤根錯節的舊勢力和邊將的本能排斥前,舉步維艱。他拿起一份關於寧遠周邊地理水文的情報,這是目前唯一清晰且有價值的東西,還是袁崇煥手下斥候直接報來的。“傳令,集中我們手頭所有可靠人手,優先保障袁撫台寧遠選址勘探!務必確保其安全及情報暢通!同時,想辦法繞過東廠,直接與祖大壽將軍處建立一條可靠的單線聯係!廣寧,不能再出紕漏!”
隔壁房間,徐光啟正對著幾份工部回文,臉色鐵青。新式火銃燧發槍)的關鍵擊發裝置需要一種特殊硬度的精鐵,格物院庫存告罄。工部回文:“此鐵料需從佛山調運,路途遙遠,且庫房暫無存料,已行文廣東布政使司采買,請格物院耐心候複。”而山東“勸農格物分所”的齊黨負責人送來的報告更是敷衍了事,隻字不提紅薯試種推廣,反而大篇幅要求追加款項購買“上等農具”。
“無恥之尤!”徐光啟氣得胡須直抖,“火器研製乃國之重器,遼東將士翹首以盼,豈容如此拖延!山東分所,簡直成了齊黨的錢袋子!”他提筆欲寫奏疏彈劾,卻又頹然放下。精力有限,朝中暗箭難防,此刻與齊黨撕破臉,恐對正在攻關的火器項目更為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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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夜。
朱常洛聽完王安關於朱恭枵查案後續及勳貴反應的密報,又看了駱養性呈上的關於遼東流言、廣寧現狀及可疑接觸的簡報,最後拿起徐光啟關於工部、山東分所問題的陳情條陳,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頂門。
“好!都很好!”他聲音冰冷,“勳貴要鬨?那就讓他們鬨!傳旨順天府,清丈勳貴田畝的吏員,加派錦衣衛護衛!凡有聚眾鬨事、衝擊官差者,無論何人指使,為首者立斬!脅從者枷號示眾!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朕的刀快!”
“陛下息怒。”孫傳庭沉穩的聲音響起,“勳貴反撲,意料之中。世子殿下這把火,燒得正是時候。此時宜穩不宜激。臣有一策:可將世子查獲的、涉及浙黨吏部文選司某員外郎收受保定皮貨行賄賂的實據…‘不經意間’,泄露給都察院那位素與浙黨不睦的齊黨禦史。齊黨正愁無由頭在吏部安插人手,得此把柄,必如獲至寶,定會死死咬住不放。浙黨為自保,必全力反撲齊黨。如此一來,勳貴那頭鬨出的動靜,反被這文官內鬥給蓋過去了。陛下隻需坐觀其鬥,必要時稍加引導即可。”
朱常洛眼中寒光一閃,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驅虎吞狼?好!就依孫卿之策!讓齊黨和浙黨,先替朕把這潭水攪得更渾些!”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徐光啟的條陳上:“至於格物院…傳朕口諭給工部尚書:三日之內,所需精鐵若不能備齊,他這個尚書,就換能辦事的人來做!山東分所…讓‘影子’派人去查!查清賬目,拿到實據!”
“臣遵旨!”孫傳庭和王安齊聲應道。
就在朱常洛心神俱疲之際,腦海深處,那沉寂的山河社稷圖虛影,代表國運的相對明亮的光暈24)突然極其劇烈地、如同被無形重錘猛擊般瘋狂搖曳震蕩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悸動與強烈不安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仿佛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根基,正被一股龐大而陰險的力量猛烈撼動!
朱常洛臉色驟然煞白,猛地捂住了心口,一股寒意直透骨髓,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
“陛下?!”王安和孫傳庭大驚失色,搶步上前。
朱常洛擺擺手,強壓下那股心悸和眩暈,目光死死盯著眼前虛空,仿佛要穿透那無形的國運光暈,看清是什麼引發了如此劇烈的震蕩。遼東築城的巨大耗費?勳貴文官的洶湧反撲?楊漣徐光啟的艱難處境?黃台吉的毒計滲透?還是…某個尚未察覺的致命危機?
帝國的前路,在這京畿驚雷與邊關烽煙的映襯下,因這驟然劇烈波動的國運光暈,顯得愈發凶險莫測,迷霧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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