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春天,來得總比關內晚上許多。雖已冰雪消融,但曠野的風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地麵尚未被新草覆蓋的黑土,也吹拂著戰場上尚未完全散儘的硝煙與血腥氣。
赫圖阿拉已是一片斷壁殘垣。巨大的爆炸不僅撕裂了城牆,更仿佛將這座山城的脊梁徹底打斷。明軍士卒正在軍官的喝令下,清理著戰場。一具具建奴士卒的屍體被拖拽出來,堆疊在一起,如同小山。幸存的女真老弱婦孺則被驅趕到一旁臨時搭建的棚區內,目光呆滯,瑟瑟發抖,等待著未知的命運。勝利的喜悅並未持續太久,眼前的慘狀和後續繁重的善後事宜,讓許多久經沙場的老兵也感到心情沉重。
曹文詔按著腰刀,行走在殘破的街道上,靴底沾滿了暗紅色的泥濘。他麵色冷峻,並無太多喜色。一場大勝,固然可喜,但麾下兒郎的折損亦是實實在在的。更重要的是,努爾哈赤雖死,黃台吉、代善等數名重要貝勒卻如同人間蒸發,在最後的混亂中失去了蹤跡。大規模的搜山檢海已經展開數日,收獲卻寥寥無幾。
“總戎,”一名副將快步走來,低聲稟報,“又發現一處地窖,藏了十幾個旗丁,餓得隻剩一口氣了,是殺是留?”
曹文詔眉頭緊鎖,沉吟片刻,道:“先看押起來,甄彆身份。凡有軍官身份、白甲兵籍者,另行關押,等候經略大人發落。尋常旗丁……暫且收容,日後或可充作苦役。”
“是。”副將領命而去。
曹文詔抬頭,望向遠處依舊冒著縷縷青煙的汗宮廢墟。吳三桂的騎兵正在那片區域反複拉網搜查。他知道,經略熊廷弼的壓力更大。陛下要的是“犁庭掃穴,永絕後患”,如今首惡雖誅,卻逃了最重要的幾條大魚,這“全功”便打了幾分折扣。遼東這片土地,吞噬了太多大明的人力和財力,如今雖搗毀了建奴老巢,但若不能肅清殘敵,保境安民,誰又能保證若乾年後,不會再冒出一個“銀台吉”、“鐵台吉”?
一份來自沈陽經略府的公文被親兵送至曹文詔手中。熊廷弼的命令清晰而堅決:各部劃分區域,清剿殘敵,撫定地方,修複要害堡寨,並著手籌劃軍屯事宜,以戰養戰,不可一味依賴後方轉運。公文最後強調,陛下嚴旨,對歸順女真部族當示以懷柔,嚴禁濫殺,以分化瓦解,儘快恢複遼東秩序。
曹文詔將公文收起,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他知道,一場更漫長、更考驗耐心和治理能力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南京城,一場春雨不期而至,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石板路麵,也洗刷著徐國公府門前石獅上積日的塵埃。隻是,那朱紅大門上交叉貼著的東廠封條,在雨中顯得格外刺眼,宣告著這座百年勳府如今的命運。
府內,抄家工作已近尾聲。往日琳琅滿目的珍玩古董、堆積如山的金銀綢緞已被登記造冊,裝箱貼封,一抬抬地運出府門。留下的,是搬空後的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寂靜。偶爾有番子或錦衣衛緹騎快步走過,腳步聲在空蕩的庭院回廊間回響,更添幾分肅殺。
駱養性並未留在南京親自督辦後續,他已攜核心口供與賬冊證據快馬返京複命。坐鎮此處的是他一名得力千戶。此刻,這名千戶正站在書房外的廊下,看著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形成一道珠簾。他手中拿著一份剛剛收到的,通過特殊渠道從北京以六百裡加急速度送來的密旨。
密旨的內容,讓他這樣見慣了風浪的錦衣衛高層,也不禁微微動容。
陛下的意誌很清楚:徐國公本人罪無可赦,但其先祖中山王徐達之功勳,昭昭於世,陛下心念開國之功,不忍其血食徹底斷絕。故,徐國公本人褫奪爵位,賜白綾自儘,其嫡係一脈,成年男丁流放瓊州,永不敘用,女眷沒入官邸為奴。然,徐國公之爵位,暫不予革除,亦不即刻擇選承襲,由宗人府與禮部共同監管,待查訪徐氏旁支之中確有賢良方正、忠君愛國之輩,再行斟酌議定襲爵之事。在此期間,中山王祠廟祭祀不絕,由地方官主持。
這是一道充滿了政治智慧與帝王心術的旨意。既展現了雷霆手段,懲治了罪魁,昭彰了國法,又體現了對開國元勳的尊崇與對天下勳貴的懷柔,不至於逼得整個勳貴集團兔死狐悲,鋌而走險。“暫不襲爵”如同一把懸著的劍,既是一種警告,也留下了一絲餘地,將來何時、選何人襲爵,主動權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
千戶收起密旨,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轉身走向臨時關押徐國公的廂房。他知道,這道旨意對於那位曾經顯赫無比的國公爺而言,或許是最後一點,也是唯一一點“體麵”了。
房間裡,往日的國公爺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頭發灰白散亂,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雨幕。聽完千戶宣讀的旨意當然,略去了關於旁支襲爵的部分,隻言其罪及對嫡係處置),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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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謝陛下隆恩。”他艱難地伏下身,叩頭謝恩。聲音嘶啞,卻透著一絲解脫。至少,沒有拖累整個家族與他一同赴死,至少,先祖的香火,還有一線渺茫的希望得以延續。他此刻才真正明白,那位高踞九重之上的年輕皇帝,手段是何等的老辣與難以測度。
南京官場在這雨日中一片死寂。徐國公的倒台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凍僵了所有關聯者。人們噤若寒蟬,等待著下一波可能到來的清洗,同時又暗自揣測著皇帝這番“手下留情”背後的深意。輿論的風向,也悄然轉變,那些此前為徐國公鳴冤造勢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茶樓酒肆間,更多的是對陛下“法外開恩”、“仁德念舊”的讚歎,以及對賣國蛀蟲的唾罵。
泉州港,風雨欲來。
鄭芝龍站在碼頭上,獨眼陰鷙地望著海麵上起伏的艦船。那艘傾注了無數心血和銀錢,卻淪為笑柄的仿製蓋倫船,依舊像塊醜陋的傷疤般擱淺在不遠處的淺灘上,時時刻刻刺痛著他的眼睛和自尊。
失敗的陰影尚未散去,來自北方的消息更讓他煩躁不安。遼東大捷,努爾哈赤身死,朝廷聲威大震。這意味著,朝廷能將更多的資源和注意力投向南方,投向海上。而他鄭芝龍,剛剛經曆了一次重大的技術失敗,不僅實力受損,更在盟友荷蘭人麵前大大丟了顏麵。
勃爾格派人送來的信函,語氣雖然依舊客氣,但合作建造新艦的提議已被無限期擱置,反而催促他儘快履行之前承諾的“護航”和“分享航道信息”的義務。這分明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龍頭,翁先生求見。”一名親信小心翼翼地上前稟報。
鄭芝龍冷哼一聲:“他又要來念他的穩字經嗎?讓他滾!”
話音未落,翁翊皇已經不顧守衛的阻攔,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龍頭!不可再強行征收‘報水’了!昨日又扣了三艘廣府來的商船,其中一艘據說是廣州某位致仕侍郎家的產業!我們樹敵太多了!”
“樹敵?”鄭芝龍猛地轉身,獨眼中凶光畢露,“老子怕樹敵?現在就是要讓他們怕!讓朝廷怕!讓紅毛鬼怕!老子越是強硬,他們才越不敢動我!收斂?收斂就是等死!”
他指著海麵上如狼似虎穿梭往來的中型戰船和縱火船:“看到沒有!這才是老子立足的根本!快船!快炮!狠勁!老子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失去的撈回來!讓所有人都明白,這海上的規矩,還是我鄭芝龍說了算!”
翁翊皇看著近乎癲狂的鄭芝龍,嘴唇動了動,最終化作一聲無力的歎息。他知道,勸諫已經無用。鄭芝龍被挫折和恐懼刺激,走上了一條更加極端和危險的道路,試圖用純粹的暴力來掩蓋內心的虛弱和不安。他卻看不到,這種瘋狂掠奪正是在透支自己的根基,將原本可能中立的勢力推向對立麵,也為一直隱藏在暗處的對手,提供了最佳的口實和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