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四年的初冬,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敲打著紫禁城的窗欞。暖閣內,朱常洛並未像往常一樣批閱奏章,而是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圖》前,目光越過遼東,久久凝視著那片被標注為“朝鮮”的半島和其東方隔海相望的群島。他的眼神深邃,不見波瀾,卻仿佛有暗流在冰封的海麵下洶湧。
戶部尚書李汝華和兵部尚書崔呈秀垂手立於一旁,感受到一種不同於討論邊餉或內政的凝重氣氛。皇帝的目光所及,似乎預示著帝國的視線,即將投向更遙遠的彼方。
暖閣內寂靜無聲,隻有炭盆中偶爾爆出的輕微劈啪。朱常洛終於轉過身,緩步走回禦案,手指輕輕拂過案上一份看似不起眼的文書——那是翰林院一位負責整理典籍的侍讀,例行呈報的《永樂大典》部分散佚卷冊追查情況的奏疏。奏疏本身內容平淡,無非是“查無線索,恐已毀於戰火或流散民間”雲雲。
然而,朱常洛開口,聲音卻帶著一絲冰冷的寒意:“李愛卿,崔愛卿,你們可知,朕近日偶翻舊檔,看到一則前朝野史筆記,提及萬曆年間,曾有朝鮮使團入貢,其副使私下重金賄賂司禮監某位小太監,欲求觀《永樂大典》中《輿地》、《營造》諸篇,雖未得逞,其心可誅。”
李汝華和崔呈秀皆是一怔。這等細微舊事,若非皇帝特意提起,早已淹沒在故紙堆中。他們不明所以,隻能謹慎應道:“陛下,蕞爾小邦,仰慕天朝文化,或有逾矩之舉,然終究未成事實……”
朱常洛打斷他們,語氣漸重:“未成事實?若其心不止於‘觀’呢?朕近日又得密報,言對馬島乃至倭國西海岸某些大名,近些年竟能仿製我大明嘉靖年後改進的火銃,其形製之準,非圖紙精良不能為!而我大明,嚴控火器工藝外流,即便朝貢之國,亦絕不輕授。這圖紙,從何而來?”
他目光如刀,掃過兩位重臣:“永樂大典,包羅萬象,豈止輿地、營造?軍械、火藥、舟船、礦冶,無所不載!若有心懷叵測之徒,竊取其中精華,資於外邦,是何後果?”
暖閣內氣氛驟然緊張。皇帝將一樁陳年舊聞、一則火器仿製的密報,與《永樂大典》的散佚聯係起來,雖無直接證據,但其間的邏輯鏈條,卻足以讓人脊背發涼。這已不是簡單的文化仰慕,而是指向了可能存在的、針對帝國核心技術的竊取與威脅。
朱常洛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朝鮮,世受國恩,卻縱容使節行此鬼祟之事,其國內是否有人與倭寇暗通款曲?倭國,狼子野心,昔日嘉靖朝倭亂之痛未遠,今又覬覦我天朝技藝,其意欲何為?僅憑火器仿製一事,或可斥責,但若加上這文化瑰寶可能遭竊的疑雲……”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李汝華和崔呈秀都已明白。皇帝這是在為未來的行動,編織一個“大義”的由頭。這個由頭,目前還建立在“疑雲”和“關聯”之上,顯得有些牽強,但對於一個決心將戰略目光投向海外的帝國來說,已經足夠在道義上占據一個製高點。畢竟,天朝上國的文化瑰寶和軍事技術,豈容藩屬覬覦、倭寇竊取?
幾乎在朱常洛於暖閣內拋出驚人之語的同時,鴨綠江對岸的朝鮮王國首都漢城今首爾),景福宮內,氣氛同樣壓抑。
朝鮮國王李倧仁祖)麵色憂慮地看著麵前幾位心腹大臣。明朝近期在遼東的強勢整頓,尤其是對建州女真殘餘勢力的清剿和對邊境貿易的嚴格管控,已經讓朝鮮感到了壓力。而更讓李倧不安的,是一些從明朝京師傳來的、若隱若現的風聲。
“諸位卿家,”李倧的聲音帶著疲憊,“近日明國京師似有流言,牽涉前朝使團舊事,甚至……影射我邦對天朝典籍有所圖謀。此等無稽之談,本不足慮,然觀明帝近日行事,雷厲風行,絕非庸主。若其借此生事,我朝當如何自處?”
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出列道:“殿下,明國乃我父邦,世代忠貞,從未有失臣節。些許流言,必是小人構陷。我朝當謹守藩籬,更加恭順,遣使解釋,以消弭誤會。”
另一位較為激進的年輕官員則道:“殿下,明國近年來新政頻出,其勢日盛,恐非單純滿足於藩貢。昔日倭亂,明國雖出兵相助,然事後亦多有索求。今其若以莫須有之罪名相逼,我朝亦需早做防備。尤其是與倭國對馬島之間的貿易往來,需更加隱秘,以免授人以柄。”
李倧眉頭緊鎖。朝鮮夾在明國與倭國之間,處境微妙。一方麵,他們必須緊緊依靠明朝這棵大樹,以抵禦倭國的潛在威脅和維護自身正統;另一方麵,又對明朝可能的過度索求和控製心存警惕。與對馬島的私下貿易,是朝鮮獲取白銀和某些必需品的重要渠道,卻也成了可能被明朝指責的“汙點”。
“加強與明國的溝通,遣使上表,重申忠誠。同時……”李倧沉吟片刻,“暗中整備軍械,加固沿海防線,尤其是與對馬島相對的口岸。但切記,一切需隱秘進行,萬不可刺激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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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島的統治者,已經敏銳地嗅到了來自北方大陸的不尋常氣息,在恭順的表象下,開始了忐忑不安的未雨綢繆。
與此同時,隔海相望的日本,正處於江戶幕府統治初期,表麵太平,實則暗流湧動。九州島西北部的平戶港,作為重要的對外貿易窗口儘管官方實行鎖國,但走私貿易猖獗),商船往來頻繁。
一間臨海的隱秘宅院內,幾名身著和服的商人實為九州某強藩的家臣)正與一位皮膚黝黑、操著生硬閩南語的明朝海盜亦商亦盜)密談。桌上,擺著幾錠成色極佳的白銀,以及幾卷用油布包裹的圖紙。
“範先生,這次的貨,家主很滿意。”一個家臣模樣的日本人低聲道,“特彆是這份‘火龍出水’的改進圖解,比之前的更精細。價錢,好商量。”
那被稱為“範先生”的海盜頭子咧嘴一笑,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好說好說!俺老範做事,最講信譽。不過,下次除了銀子,俺家主上對你們石見國那座銀山的開采法子,也很感興趣。若能弄到……”
日本家臣臉色微變,石見銀山是幕府和當地大名的命根子,技術豈能外泄?他勉強笑道:“範先生,銀山之事,非同小可,需從長計議。眼下,還是先談這批火銃的買賣……”
雙方各懷鬼胎,進行著危險的交易。明朝嚴禁流出的軍事技術,通過走私渠道,源源不斷流入日本西南諸藩手中,換取著他們急需的白銀。而這些藩主,一方麵利用這些技術增強自身實力,以在幕府體製下獲得更大話語權;另一方麵,內心深處未嘗沒有重現昔日倭寇輝煌、甚至挑戰明朝秩序的野心。遠在江戶的德川幕府,對這類邊境地區的私下勾當,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暗中縱容,以此消耗外樣大名的力量。
白銀的流動,滋養著野心;技術的竊取,磨礪著獠牙。東海之上,看似平靜的海麵下,殺機已悄然彌漫。
暖閣內,朱常洛屏退了尋常奏對的閣臣,隻留下了提督東廠太監王安和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炭盆裡的火映照著三人神色各異的臉龐,空氣因皇帝即將下達的指令而顯得格外凝重。
“近日,朕思及遼東以東之事。朝鮮,世受國恩,然其國中動向,倭國,狼子野心,久未平複。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況乎海外?”
他的目光先投向王安:“王伴伴,東廠職司緝探,於外藩事務,多有渠道。朕要你遣派得力乾員,以商賈、僧侶等身份為掩護,潛入朝鮮及倭國。朝鮮方麵,細察其朝廷對大明真實態度,特彆是與對馬島倭人往來之深淺,有無暗通款曲、違禁貿易之情事。倭國方麵,不必急於求成,先摸清其西南諸藩如薩摩、長州等之勢力消長,軍備概況,尤其留意其水軍船隻、火器配備。另有一事,”朱常洛頓了頓,“留心探查《永樂大典》散佚篇章是否曾有流往外域之蛛絲馬跡,此事雖渺茫,亦不可放過。”
“老奴遵旨。”王安躬身領命,神色肅然。他深知此事關係重大,東廠的觸角將首次大規模伸向海外,需要挑選最精明可靠、通曉夷情的人手。
接著,朱常洛看向駱養性:“駱卿,錦衣衛之責,在於肅清內氛。此番對外謀畫,初啟階段,國內穩字當頭。你要加派人手,嚴密監控京畿及沿海各要地,凡與朝鮮、倭國使臣、商賈過從甚密之官員、士紳、海商,皆需留意其動向,嚴防其間或有裡通外國、泄露我朝虛實之事。特彆是東南沿海,昔日倭亂區域,更需警惕有無新的勾結苗頭。”
“臣明白!定當加強偵緝,確保內部無虞,為陛下遠略掃清障礙。”駱養性沉聲應道。他的任務看似輔助,實則是確保對外行動背後有一個穩固的根基,防止內外勾結,禍起蕭牆。
朱常洛微微頷首,對兩人的反應表示滿意。他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此事,眼下尚在布局。如同下棋,需先布下幾著閒子,靜待其變。爾等所遣之人,首要任務是‘看’和‘聽’,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輕舉妄動,暴露意圖。一切情報,需秘密呈報,不得經由通政司。”
“臣謹記!”王安與駱養性齊聲應道。
他們沒有多問皇帝更深層的意圖,是羈縻、是威懾、還是未來可能的征伐?那將是更久遠之後,基於他們此刻收集回的情報才能決定的國策。此刻,他們隻是帝國最鋒利的暗刃,奉命出鞘,無聲無息地指向海外,開始編織一張針對潛在對手的情報網絡。
兩人退下後,朱常洛又沉思片刻,提筆給遠在天津的王承恩寫了一道密旨。旨意中,他要求王承恩在繼續勘測港口、繪製海圖的同時,開始秘密搜集、研究日本沿海的水文、氣象資料,並留意、招募熟悉日本情況的通譯、向導,甚至……那些被倭寇擄掠後又逃回的大明子民。
帝國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東方的大海。出兵征伐,時機遠未成熟,但情報的觸角、戰略的謀劃,必須提前布局。朱常洛很清楚,對朝鮮和日本的經略,絕不能像對付蒙古或建州那樣簡單粗暴。跨海作戰,補給艱難,民心向背至關重要。他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更精準的情報,更強大的海軍,以及……一個能夠凝聚內部共識的、足夠響亮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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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冬天陰冷潮濕,但總兵府內的氣氛更顯冷峻。秦良玉以“點驗軍資、核查空餉”為名進行的內部清洗已近尾聲,數名涉案軍官被明正典刑,血淋淋的人頭高懸營門,極大地震懾了軍中心懷異誌者。流言雖未根絕,但公開的質疑和陽奉陰違已近乎絕跡。
校場一角,幾名忠貞營的女兵在匠人的指導下,終於成功將改良後的“信鳶”放飛。那巨大的木鳥借著北風,搖搖晃晃地升上數十丈的高空,雖飛行姿態仍顯笨拙,且很快因操控不便被迫收回,但這短暫的升空,已讓在場眾人興奮不已。
秦良玉遠遠看著,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隻是對身旁的馬祥麟吩咐道:“告訴她們,繼續改進操控之法,增加穩定性。若能飛得更高更遠,將來用於邊境傳遞簡短軍情,或窺探敵陣,當有大用。”她看到的不僅是新奇玩物,更是未來戰場上可能帶來優勢的工具。蜀中的穩定,需要鐵腕,也需要這些悄然滋長的新芽。
靖安堡外,黑龍江徹底封凍,成為一片坦途。李永芳站在堡牆上,單筒望遠鏡中,對岸林線邊緣,偶爾能看到微小的人影晃動——那是羅刹人的偵察兵,同樣在利用嚴寒帶來的“便利”進行窺探。
雙方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大隊人馬不再輕易出動,但小股精銳的偵察與反偵察、巡邏隊的遭遇戰,卻變得更加頻繁和殘酷。雪原上,無聲的殺戮時有發生,鮮血染紅白雪,很快又被新的降雪覆蓋。這是一場意誌與耐力的比拚,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來年春天冰消雪融之時,可能到來的更大規模衝突。李永芳下令加固工事,儲備物資,這個冬天,注定無法安寧。
這個冬天,北京城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朝堂上關於新政的爭論因皇帝的強硬態度和“昭信股票”實際帶來的餉銀而暫時平息,但水麵下的漩渦並未停止。格物院的燈火依舊每晚亮到深夜,宋應星和他的弟子們無視外界的謗議,埋頭於技術的改進與知識的傳播。
東宮書房內,炭火溫暖。太子朱由楧對那幅巨大的輿圖越發著迷,常常用小旗標記他聽說的各處消息——北疆的靖安堡、蜀中的成都、東南的大海。他甚至開始試圖用稚嫩的筆觸,畫出想象中的“能自己抽水的鐵牛”和“能飛得很高看很遠的大鳥”。楊漣在一旁看著,心中的憂慮與驚歎交織,他隱約感到,這位太子的思維疆域,正在以一種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迅速拓展。
朱常洛偶爾會來考校,不再局限於經史,而是問一些“若北地大旱,如何調糧”、“若海疆不靖,水師當如何”之類的問題。太子的回答雖顯稚嫩,卻往往能跳出常規,結合他從《萬物圖說》和格物院模型中學到的知識,給出一些令人驚異的、務實甚至帶有技術色彩的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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