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五年的深秋,寒意漸濃,帝國在革新道路上的跋涉也進入了最崎嶇艱險的一段。舊勢力的反撲不再局限於暗中抵製,開始演變為更公開、更激烈的衝突;而新政的力量,則在應對這些挑戰中,展現出驚人的韌性與適應性。
廣寧城外,新劃出的演武場上,硝煙彌漫,槍聲陣陣。不再是往日疏懶敷衍的操練,而是嚴格按照新式操典進行的火器射擊與車步協同演練。受熊廷弼雷霆手段的震懾和“核餉實兵”後實實在在發到手中的餉銀刺激,留下的將士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變革的代價是鮮血。一場連一級的火器實彈演練中,一門新配發的仿製弗朗機炮因操作不當,發生炸膛,當場炸死炮手三人,傷者數人。慘劇發生,演武場上一片混亂,悲觀和抵觸情緒瞬間彌漫。
熊廷弼聞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他沒有安撫,而是當著全軍將士的麵,親自查驗了炸裂的炮管,又仔細檢查了操炮記錄和剩餘彈藥。
“都看清楚了!”熊廷弼的聲音壓過了竊竊私語,他舉起一塊扭曲的炮管碎片,上麵有明顯的舊裂紋和粗糙的修補痕跡,“這不是新炮!是有人以次充好,以舊充新,甚至可能故意破壞!想用弟兄們的血,來阻撓新政,拖垮我遼東新軍!”
他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一些中級將領:“本經略在此立誓,此事必追查到底!無論涉及到誰,定斬不饒!但是,”他話鋒一轉,聲音更加洪亮,“新軍要練,火器要用!不能因噎廢食!從今日起,所有軍械入庫、領用、操練,實行連坐法!一器出問題,追溯全流程!操練傷亡,撫恤加倍!可若有誰再敢在軍械、操練上動手腳,這就是下場!”
他指著那幾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厲聲道:“他們,是死在蛀蟲手裡,死在阻撓新政的陰謀裡!我等唯有練出真正的強軍,蕩平內外之敵,方能告慰英魂!”
一番措辭嚴厲又暗含激勵的講話,強行將一場事故轉化為整肅軍紀、凝聚軍心的契機。熊廷弼深知,在邊鎮,溫情脈脈解決不了問題,唯有比對手更狠、更決絕,才能壓住陣腳。隨後,錦衣衛與按察司聯合介入調查,數名負責軍械的佐貳官和一名涉嫌以舊充新的軍需官被迅速揪出,明正典刑。血淋淋的人頭,再次昭示了改革的決心。一支在血火與嚴酷軍法下錘煉的新軍,正艱難地孕育著雛形。
蘇州城,最繁華的觀前街。一家新開業不久的“皇商書局”門前,人頭攢動。書局不僅售賣《天工開物》等格物書籍,還專門辟出區域,以淺顯的文字和圖畫,介紹“官銀彙兌”的便利與“生絲期貨”如何穩定價格、保障蠶農利益。
與此同時,幾家受傳統錢莊和牙行勢力操控的小報,開始連篇累牘地刊登文章,抨擊皇商司“與民爭利”、“擾亂市麵”,甚至含沙射影地指責新政“與民爭利,有違聖賢之道”。一場輿論戰悄然打響。
皇商司江南督辦對此早有準備。他並未直接與這些小報筆戰,而是采取了更直接的方式:一方麵,通過關係在幾家影響力更大的官方邸報和民間大報上,刊登由幾位致仕後傾向開明的老臣、名士署名的文章,論述“通商惠工、藏富於民”乃強國之本,皇商司之舉在於打破壟斷、暢通貨殖,正是利國利民。另一方麵,他組織了一批說書人,在茶樓酒肆編成段子,生動講述以往商旅被牙行盤剝、錢莊壓榨的辛酸,以及如今通過皇商司渠道省心省力還省錢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資本的絕對力量開始顯現。當那幾家聯手抵製的小錢莊因儲戶擠兌而岌岌可危時,皇商司並未落井下石,反而宣布,可以按市價接收其部分優質資產,並吸納其部分熟練夥計。此舉既避免了金融動蕩,又瓦解了對手的聯盟。
一手輿論引導,一手資本運作,皇商司在江南的擴張,展現出超越單純商業範疇的、更接近現代財團的綜合實力。舊有的地方性行會、錢莊聯盟,在這種降維打擊下,節節敗退,隻能固守一些殘餘的、非核心的領域苟延殘喘。經濟基礎的變革,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衝刷著江南的上層建築。
精奇裡江以北的森林深處,李永芳派出的“商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突破。他們成功接觸到了一個剛被羅刹探險隊洗劫過的達斡爾人小部落。通過通譯和展示帶來的鹽巴、鐵器、茶葉,以及承諾提供保護,明軍小隊贏得了部落頭人的初步信任。
頭人悲憤地控訴了羅刹人的暴行:強征毛皮稅雅薩克),抗稅者全村屠戮,擄掠青年為奴,甚至褻瀆部落祭祀的神靈。他拿出了一麵羅刹人強迫他們懸掛的、繡著雙頭鷹的簡陋旗幟,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明……真的願意幫我們趕走這些羅刹魔鬼?”頭人眼中混合著希望與疑慮。
“當然!”小隊長斬釘截鐵,“陛下有旨,凡願歸順王化者,皆是我大明子民,朝廷必予庇護!羅刹人殘暴不仁,天朝絕不會坐視不理!”他趁機宣傳了大明對歸順部落的優待政策,並留下了少量武器作為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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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商隊”試圖向更北方滲透時,遭到了羅刹哥薩克騎兵的伏擊。顯然,明軍的活動已經引起了羅刹人的警覺。一場林間雪原的遭遇戰爆發,明軍小隊憑借精良的裝備和頑強的戰鬥力,雖成功突圍,但傷亡數人,被迫南撤。
幾乎同時,靖安堡對岸,羅刹人新建的堡壘上升起了更多的炊煙,似乎有增援抵達。李永芳站在堡牆上,用望遠鏡觀察著對岸,臉色凝重。羅刹人的反擊來得很快,北疆的平靜期即將結束。下一階段的鬥爭,將更加殘酷,而爭取當地土著民心,或許將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手之一。
西山工礦區,那台“鐵倔牛”蒸汽機旁,堆滿了各種形狀的金屬試件和記錄數據的手稿。朱由校不再追求立刻造出完美無缺的機器,而是帶著工匠們,開始做最基礎、最枯燥的“笨功夫”——係統性測試不同配比的鑄鐵、青銅在蒸汽環境下的強度、耐磨性和耐腐蝕性。
“殿下,這……這要測試到什麼時候?”一個年輕工匠看著密密麻麻的測試計劃,有些氣餒。
朱由校頭也不抬,正在記錄一塊試件在持續加熱冷卻後的變形數據:“等到我們弄清楚,什麼樣的材料最適合做什麼部件為止。皇父說過,萬丈高樓平地起。格物之學,沒有捷徑。以前我們總想著一步到位,所以總是摔跟頭。現在,我們就從這一磚一瓦壘起。”
這種務實到極點的作風,反而讓將作監的老工匠們更加信服。他們開始拿出祖傳的、關於金屬處理的經驗,與格物院的“數據”相互印證,改進工藝。進展雖慢,但每一步都異常紮實。
而在東宮,太子朱由楧麵前的地圖變得更加“活”了起來。朱常洛不再僅僅問他抽象的策略,而是給出具體的情景:“楧兒,若你是宣大總督,今秋邊餉被山西糧商拖延,部分軍士有怨言,你當如何?是派兵強征,還是另尋他法?”
朱由楧對著地圖上標注的宣府、大同、以及山西的主要產糧區和商路,歪著小腦袋想了很久,又翻看了旁邊幾本記錄各地糧價和商稅情況的冊子,最後才說:“不能直接派兵,會嚇跑商人,以後更沒人賣糧了。可以……可以先從北直隸調糧救急,同時讓皇商司去查,為什麼山西糧商要拖延?是他們自己沒糧,還是有人逼他們?找到原因,才能解決。還要……還要把那些鬨得最凶的將士,換個地方駐防……”
他的回答依舊稚嫩,卻已經開始嘗試運用多方信息,進行綜合判斷,並考慮手段的後果與後續影響。楊漣在一旁記錄著太子的“決策”,心中暗歎,這種基於實際情報和利益分析的訓練,確實在塑造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思維模式。
皇後的“賬本”管理推行後,後宮表麵風平浪靜,暗地裡卻暗流湧動。幾位太妃不敢明著對抗,便開始以“年老體衰”、“需人貼身伺候”為由,請求增加身邊宮女太監的定額,變相維持排場。
這一日,皇後召集六局一司宮內女官機構)首領,宣布了一項新規:宮中所有人員定額,將根據宮殿大小、主位份例、實際差事繁簡,重新核定。核定後,若有超額人員,可選擇放出宮去,由內廷撥給銀兩助其安家;若確需保留,則其月錢用度,需從該宮主位的份例結餘中支取,不足者,需主位自行貼補。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這意味著,太妃們若想維持大量仆役,就必須動用自己的“私房錢”,或者大幅削減其他開銷。這幾乎是從製度上杜絕了濫竽充數、變相維持奢華的可能性。
一位資格最老的司宮女官遲疑道:“娘娘,此舉恐……恐讓各位太妃麵上無光,心生怨懟……”
皇後端坐鳳椅,神色平靜而堅定:“陛下倡行節儉,乃為國本。宮中上下,理應為天下先。定額管理,非是為難各位長輩,而是為了公平、為了效率。若宮中用度皆可如此清晰核計,方能真正杜絕浪費,將銀錢用在刀刃上。若有怨言,本宮一力承擔。”
她以皇後的權威和清晰的製度,將皇帝倡導的節儉政策,落實為具體的管理措施。後宮的這場靜悄悄的革命,其意義絲毫不亞於前朝的任何一項新政。它標誌著,帝國的革新之風,已經無孔不入地吹到了每一個角落,試圖將一切納入“數目字管理”的軌道。
深秋的寒風中,帝國的各個角落都在經曆著蛻變前的陣痛。遼東的血火、江南的資本、北疆的民心、格物院的基石、東宮的思維、後宮的賬本……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泰昌五年末最複雜的圖景。疾風知勁草,烈火煉真金。新政的航船,正破開重重迷霧與暗礁,堅定不移地駛向未知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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