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八年的第一場大雪,在夜幕徹底籠罩紫禁城後,終於以一種傾天覆地之勢磅礴而下。不再是初時的細碎雪末,而是成團成絮,密集得幾乎遮蔽了視線,將天地間一切聲息都吸納、吞噬,隻餘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厚重的寂靜。皇宮各處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昏黃的光暈艱難地穿透雪幕,映照出飛簷脊獸模糊的輪廓,如同蟄伏在白色巨獸背上的沉默甲片。
在這片足以掩蓋一切痕跡的雪夜之下,帝國中樞的運轉卻並未停歇,反而更加隱秘而高效。
翌日清晨,雪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如鉛。議政堂內,通宵未熄的燭火換上了新的,光線卻仍顯得有些黯淡,與窗外一片銀白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皇帝朱常洛端坐於禦案之後,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明銳利。下方,除了慣例在此議事的盧象升、史可法、孫傳庭三人,今日還多了一人——新晉魏國公徐允貞。
她依舊身著國公冠服,但氣質與前日相比,已然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蛻變。依舊恭謹地坐在下首末位,姿態無可挑剔,然而那份沉靜之中,卻仿佛內蘊光華,眼眸開闔間,流轉的不再僅僅是屬於年輕女子的聰慧與英氣,更添了一種洞察世情、通曉經製的深邃與從容。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便自然散發出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連帷幕之後那三位見識過人的謀臣,都不由得多投去了幾分審視的目光。
今日議題,並非緊急軍務,而是關乎帝國未來人才儲備與官僚體係活力的一項長遠規劃——如何進一步優化、推廣宗室及勳貴子弟的考成與出仕途徑。吏部尚書呈上了一份由宗人府牽頭、禮部協擬的章程草案,內容大抵是在現有“英才館”和“升等考”基礎上,增加“外放曆練”環節,並細化考評標準。
草案宣讀完畢,吏部尚書習慣性地將目光投向帷幕方向,等待那幾位“幕後高人”發聲。堂內一時靜默。
就在這時,一個清越而沉穩的女聲響起,打破了沉默:“陛下,臣徐允貞,有幾點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這位年輕的女國公身上。朱常洛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期待,微微頷首:“允貞但說無妨。”
“謝陛下。”徐允貞起身,並未看那份章程草案,而是麵向皇帝,條理清晰地陳述起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直指要害,“草案立意是好的,然臣以為,有三處或可斟酌。”
“其一,‘外放曆練’地點,草案多建議選擇富庶或太平之地,恐難達到磨礪之效。臣以為,當鼓勵,甚至硬性要求部分考評優異者,前往邊陲、新拓之地或政務繁難之州縣。龍安州改土歸流之經驗表明,艱困之處,方是錘煉真才實學之熔爐。唯有經風雨、見世麵,方能知民生之多艱,掌實務之要領。”
“其二,考評標準過於側重‘政績’數字,易滋生短期行為,或為迎合上意而忽視地方長遠發展。臣建議,加入‘民望評議’與‘士林風評’之權重,可密遣禦史、按察使暗中察訪,或於其離任時,允當地士紳百姓匿名投書言事。為官一任,功過當由民心裁量幾分。”
“其三,亦是關鍵。草案隻言‘出仕’,未言‘退出’。若有宗室勳貴子弟,曆練之後確實才不堪用,或心術不正,當有明確、體麵之退出機製,或轉虛職,或勸其歸家治學營商,絕不可因循姑息,堵塞賢路。如此,方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她侃侃而談,引據雖不多,卻句句切中時弊,所提建議既有前瞻性,又兼顧了實操性與人情世故,甚至連如何安撫那些可能被“淘汰”的紈絝子弟的後路都考慮到了。這絕非一個僅憑身份和一時聰明就能想到的層麵,其中透出的老練與周全,仿佛一位在官場沉浮數十載、深諳製度設計與人性弱點的能吏。
吏部尚書聽得怔住,下意識地看向帷幕。帷幕之後,良久,傳來盧象升帶著一絲讚歎的聲音:“魏國公所言,深得吏治之三昧。尤其‘退出’一議,可謂振聾發聵。”史可法陰柔的聲音也隨即響起:“民望評議,雖操作需慎,然確為製約虛報浮誇之良方。逼其赴邊陲曆練,更是篩選真金之妙法。”孫傳庭亦簡單肯定:“切中要害。”
朱常洛臉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他看著徐允貞,目光中滿是嘉許:“允貞所慮,甚為周全。吏部,就按魏國公所言,會同宗人府、禮部,重新擬定細則,報朕禦覽。”
“臣遵旨。”吏部尚書連忙躬身,再看向徐允貞的目光,已帶上了明顯的敬佩與慎重。
徐允貞從容謝恩落座,姿態依舊謙和。但經此一事,誰都知道,這位女國公在帝國最高決策圈的地位,已不再是象征性的存在。她那悄然融合的上官婉兒之魂,於這議政堂上,初試鋒芒,便驚豔四座。
就在議政堂問策的同時,數千裡之外的朝鮮王國,表麵上依舊維持著對天朝的恭順,暗地裡,由大明帝國最高決策層布下的棋局,已開始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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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道,義州附近。一隊約百餘人的騎兵,穿著破舊的皮襖,戴著遮風的裘帽,馬匹瘦削卻眼神凶悍,如同鬼魅般悄然越過了冰封的鴨綠江支流。他們並非尋常馬賊,而是活躍於長白山一帶,由多爾袞率領的建州女真餘部中的一支精銳。他們此行,並非大規模入侵,而是奉了密令,進行一場“嫁禍”式的劫掠。
目標並非軍事要塞,而是幾處靠近邊境、較為富庶的朝鮮村鎮。如同餓狼撲入羊群,他們燒殺搶掠,動作迅捷而殘忍,刻意留下了一些帶有女真部族特征的物件,甚至故意用生硬的朝鮮語呼喝叫罵,混淆視聽。得手之後,並不戀戰,迅速帶著搶來的糧食、布匹和少量金銀,循著早已勘察好的小路,消失在茫茫林海雪原之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朝鮮南部沿海,全羅道和慶尚道的幾個港口外海,出現了數艘形製詭異、懸掛著不明旗幟的快船。趁著夜色和風雪掩護,這些小船如同海上的豺狼,突襲了防守鬆懈的沿海漁村和小型貨棧。他們手段同樣狠辣,搶掠物資,擄掠人口,縱火焚燒房屋,製造了極大的恐慌。與北部邊境的“女真”劫掠不同,這些海上襲擊者行動更加詭秘,來去如風,偶爾遺落的物品,卻帶著些許倭刀的樣式和南蠻火器的痕跡。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隨著風雪和難民,迅速傳遍朝鮮八道。
北部,平安道、鹹鏡道觀察使緊急奏報:“建奴餘孽多爾袞部,悍然越境,劫我邊民,掠我財貨,殺戮無算,邊陲震動,懇請朝廷發兵清剿,並嚴詰明國,何以縱容建奴為禍藩屬!”
南部,全羅、慶尚等地官府的急報也雪片般飛向漢城王宮:“疑是倭寇或南洋海盜,趁冬突襲,沿海糜爛,百姓流離,水師孱弱,不能禦敵於外,請朝廷速派援兵,整飭海防!”
朝鮮國王李倧坐在景福宮的暖閣內,看著案頭堆積如山的告急文書,臉色鐵青,額角青筋跳動。北部是世仇建奴的威脅,南部是神出鬼沒的“倭寇”侵襲,一時間,仿佛四麵八方皆是敵人。朝堂之上,原本就因為“實學研習所”和《天工開物》爭論不休的兩派,此刻更是吵作一團。主戰派要求立刻調兵遣將,北上禦虜,南下剿倭;主和派則憂心忡忡,認為國力不濟,兩麵樹力恐招致滅頂之災,主張加強邊防,同時遣使向大明求援並控訴。
李倧心煩意亂。他向身旁的心腹,負責“實學研習所”的官員金堉問道:“金愛卿,依你之見,當務之急該如何?”
金堉眉頭緊鎖,他雖致力於實學,卻也深知國勢維艱:“殿下,南北同時告急,絕非巧合。建奴新敗,豈有餘力主動挑釁?南方海寇,其行事風格亦與以往倭寇略有不同……臣懷疑,背後或有黑手推動。然當前危局,確需應對。或可……或可遣一能言善辯之使,速往北京,一則向天朝陛下陳情,求其約束建奴,二則……或可試探天朝,是否有意派遣王師,助我平亂?”他這話說得猶豫,深知引大明軍隊入境的風險,但眼下似乎彆無更好的選擇。
李倧沉吟不語,目光閃爍。他何嘗不知引狼入室之憂?但南北交攻的壓力,以及國內愈演愈烈的黨爭,已讓他感到力不從心。史可法那“驅虎吞狼,趁亂取利”的毒計,第一環“逼”字訣,已然奏效,成功地讓朝鮮陷入了內外交困、進退維穀的恐慌之中。
紫禁城,坤寧宮。
外麵的風雪聲似乎被厚重的宮牆和簾幕隔絕,殿內暖意融融,燭火明亮。皇後柳青瑤並未如往常般處理宮務或閱讀書卷,而是與皇帝朱常洛對坐於一張紫檀木嵌螺鈿的棋枰前。枰上,黑白雙子錯落,已至中盤,局勢膠著。
柳青瑤執白,落下一子,姿態優雅,目光卻不時掠過皇帝看似平靜的麵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她輕聲道:“陛下,今日雪大天寒,還需注意歇息。臣妾觀陛下眉宇間,似有倦意。”
朱常洛捏著一枚黑子,並未立刻落下,聞言抬眼,對上妻子關切的目光,冷峻的臉上柔和了幾分,微微一笑:“無妨。些許風雪,還凍不著朕。倒是青瑤你,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讓朕無後顧之憂,辛苦了。”
“此乃臣妾本分。”柳青瑤微微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臣妾聽聞,近日朝鮮那邊,似乎不太平靜?還有……允貞妹妹今日在議政堂,可是遇到了難處?”她雖深處後宮,但自有消息渠道,且心思細膩,能感受到朝堂風向的微妙變化。
朱常洛將黑子“啪”地一聲落在棋枰一處要害,頓時盤活了局部一大片黑棋。他這才緩緩道:“朝鮮?疥癬之疾,跳梁小醜罷了,翻不起大浪。朕已布下棋子,且看他們如何應對。”他的語氣帶著絕對的自信與掌控力,仿佛千裡之外的紛亂,儘在他指掌之間。“至於允貞……”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她今日表現極佳,所提建言,深得盧、史、孫三人讚許。此女……確是可造之材,未來或可為你分憂,為楧兒輔政。”
她溫婉一笑:“允貞妹妹能有如此進益,是陛下教導有方,也是她自己的造化。能為我大明增添棟梁,臣妾心甚慰之。”
朱常洛看著棋盤,又看了看窗外依舊紛飛的大雪,目光悠遠:“是啊,棟梁之材,需慢慢打磨,關鍵時刻,方能頂得住風雪。如今這天下,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北疆、東海、西南……乃至這朝堂之上,何處不是棋盤?朕,不過是那個執子之人。”
柳青瑤伸出手,輕輕覆在皇帝的手背上,傳遞著無聲的支持與溫暖:“無論風雨多大,臣妾始終與陛下同行。”
帝後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棋局繼續,而帝國這台龐大的機器,也在皇帝的執掌下,於風雪之中,沿著既定的軌跡,隆隆向前。遼東的雪,朝鮮的風,朝堂的暗湧,後宮的溫情,交織成了泰昌八年冬夜,一幅宏大而複雜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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