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藏書閣巧授新法觀瀾閣初結善緣
首測奪魁的餘波,如同投入嶽麓山靜潭的一顆石子,漣漪漸漸擴散,最終也歸於平靜。陳彥並未沉溺於這份榮耀之中,反而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學海無涯。書院藏龍臥虎,一次測試的領先並不能代表什麼,真正的學問需要日積月累的深厚積澱。他將更多的心神沉浸於嶽麓書院獨一無二的學術寶庫——那浩瀚的典籍與睿智的師長之中。
這一日,午後陽光透過窗欞,在書齋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完成了上午經史課程的研讀和午後短暫的休憩,陳彥整理了一下青色的生員衫,信步走向位於書院中軸核心的禦書樓。作為享有內舍生特權的一員,自由出入這座知識的殿堂,是他每日裡最為期待的時光。
禦書樓,重簷歇山,青磚黛瓦,飛簷如翼,靜靜地矗立在古木掩映之中,自有一股莊嚴肅穆的氣度。樓前石階潔淨,兩側鬆柏蒼翠。踏入樓內,一股混合著陳年墨香、宣紙氣息以及淡淡防蛀草藥味的獨特氣味撲麵而來,這味道並不難聞,反而令人心神寧靜,仿佛瞬間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樓內光線經由高窗濾入,柔和而明亮,映照著無數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其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無數線裝書函,函套上的淺黃色標簽墨跡清晰。此時樓內已有不少學子,皆靜坐於長條書案前,或凝神閱讀,或奮筆抄錄,唯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和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交織成一種令人沉醉的學術韻律。
陳彥今日的目標明確,他欲尋幾部關於古代水係變遷和漕運沿革的典籍,如《水經注疏》、《漕河圖誌》等,以期對前次策問中涉及的漕運難題有更源頭性的理解。他輕車熟路地繞過中央的閱覽區,走向深處標有“史部·地理類”的書架叢林。
就在他目光逡巡於書架標簽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臨窗的一張獨立書案旁,坐著一位老者。老者身著深灰色暗紋儒袍,料子看似普通,卻漿洗得十分挺括。他須發皆白,麵色紅潤,麵容清臒,此刻正微微俯身,對著一頁鋪開的宣紙稿紙凝神沉思,眉頭微蹙,右手握著一支狼毫筆,卻久久未曾落下,左手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敲擊,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陳彥覺得此老有幾分麵善,尤其是那清臒的側臉和專注的神態,似乎在哪裡見過。但一時之間,思緒紛雜,難以想起。或許是某次大型講會上遠遠望見過某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吧。他並未多想,更不願打擾長者沉思,於是悄然找到自己所需的幾卷厚重典籍,抱著它們,在離老者稍遠、靠著一排書架的另一張書案前坐下,很快便沉浸在了古籍所描繪的江河變遷與古人治水的智慧之中。
時光在靜默的閱讀中悄然流淌,窗外的日影悄悄偏移。一個多時辰過去,陳彥輕輕合上最後一卷書,揉了揉略顯酸澀的雙眼,長長舒了一口氣。收獲頗豐,一些之前模糊的概念變得清晰起來。他小心地整理好書卷,準備將其歸還原位,然後返回齋舍消化今日所得。
當他再次經過那臨窗的書案時,卻發現那位老者依然保持著近乎不變的姿勢,隻是眉頭鎖得更緊了些,原本專注的眼神中透出幾分顯而易見的茫然與困惑,甚至帶著一絲孩童遇到難題時的苦惱與不甘。那頁宣紙上,除了文字,似乎還用細筆勾勒了些簡單的籠子、雞和兔子的圖案,旁邊寫著一些數字。
陳彥的腳步不由得放緩。這位老先生顯然被某個難題困住了,而且在此耗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一種對長者的天然敬意與讀書人之間惺惺相惜的關切油然而生。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幾步,在距離書案恰到好處的位置停下,躬身行了一禮,聲音溫和而清晰地說道:“老先生安好。晚生冒昧打擾,見您在此沉思良久,眉宇間似有疑難之色,不知晚生可否有幸,能為您分憂一二?”
老者聞聲,從深沉的思考中被驚醒,緩緩抬起頭。當他的目光落在陳彥臉上時,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和訝異,臉上的凝重之色瞬間化開,露出了溫和甚至帶著幾分驚喜的笑容:“哦?原來是你這小哥兒?巧,真是巧了!沒想到在此處又遇見了。”
這一開口,那帶著些許獨特韻味的嗓音,頓時喚醒了陳彥的記憶。他立刻想起來了!這位老者,不正是一個多月前,自己初上嶽麓山時,在半山腰溪畔巨石上遇到的那位垂釣老翁嗎?當時老者一身粗布葛衣,頭戴鬥笠,超然物外,與眼前這位身著儒袍、端坐書齋的學者氣度迥然不同,難怪一時未能認出。
陳彥連忙再次躬身,語氣帶著歉意和敬意:“原來是老先生您!晚生眼拙,一時未能認出,還請老先生恕罪。”
“哈哈,無妨無妨!”老者爽朗一笑,擺擺手,顯得毫不在意,“老夫閒來無事,在此琢磨一道古算題,一時鑽了牛角尖,竟忘了時辰。小哥兒來得正好,快來幫老夫參詳參詳。”他熱情地招呼陳彥近前,指著桌上的稿紙,“此題名曰‘雞兔同籠’,流傳已久,看似簡單,卻也有些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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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依言上前,低頭細看,隻見稿紙上用工整的楷書寫著: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正是那道極為經典的“雞兔同籠”問題。稿紙的空白處,還有老者用細筆寫下的幾行演算過程,大抵是假設全是雞或全是兔,然後逐一增減計算腳數,顯然是在嘗試最基礎的假設法,但過程略顯繁瑣,尚未得出簡潔的結論。
老者見陳彥看得專注,捋了捋雪白的胡須,帶著幾分學者特有的、遇到難題時既苦惱又興奮的表情說道:“不瞞小哥兒,此題確是千古難題。老夫也知可用假設之法,設若全是雞,則足數不足,需添兔;設若全是兔,則足數過剩,需減兔添雞。如此一步步推演,固然最終能得解,然步驟繁複,耗時費力。若遇頭足之數更大者,更是徒耗心神。老夫在此演算良久,總覺應有更直接、更精妙之法,奈何一時不得其門而入。”他的話語中,既有對傳統解法不足的感慨,也充滿了對更優解法的渴求,目光灼灼地看向陳彥,期待他能帶來新的思路。
陳彥仔細看了老者的演算,心中明了。這正是一元一次方程思想尚未普及時代,人們解決此類問題的典型方式——算術推理,依賴的是邏輯和試錯。他心中念頭轉動,覺得這位老先生思維開闊,不泥古法,且態度真誠,或許可以嘗試向他介紹一種更高效的代數思路。這並非賣弄,而是一種學術上的交流與探討。
他先是恭敬地說道:“老先生孜孜不倦,探求解法優化之道,此等治學精神,晚生深感敬佩。”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以謙遜探討的語氣繼續說道:“晚生昔日偶閱雜書,曾見一種思路,或可稱之為‘立式消元法’,其核心在於先不急於求解具體數目,而是設立未知,理清關係,再通過算式運算直接求解。不知此法是否可行,還請老先生指正。”
“立式消元法?設立未知?”老者聞言,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好奇光芒,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小哥兒快請細說!這‘未知’如何設立?關係又如何理清?”
見老者興趣如此濃厚,陳彥便不再猶豫,取過一張空白草紙,拿起筆,一邊寫一邊講解:“老先生,我們可先設兩個符號,代表所求之數。譬如,設籠中雞數為‘甲’,兔數為‘乙’。此‘甲’、‘乙’,便是我們暫時不知,但欲求之數,可視為占位之符。”
老者緊緊盯著紙上的“甲”和“乙”,若有所思,緩緩點頭:“嗯,以符號代未知,如同為其先定一名,以便後續推演……有意思,請繼續。”
“既設未知,便可依據題意,將已知條件轉化為包含這些未知數的等式。”陳彥在紙上寫下第一個等式:“據‘上有三十五頭’,雞兔皆一頭,故有:甲+乙=三十五。”
接著,他寫下第二個等式:“據‘下有九十四足’,雞二足,兔四足,故有:二乘甲+四乘乙=九十四。”
兩個清晰的等式呈現在紙上。
老者看著這兩個式子,目光閃爍,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但尚未完全明晰,催促道:“妙!將頭足之條件,化為兩式,關係一目了然。然則,如何由此二式求得甲、乙之值?”
“這便是‘消元’之妙用。”陳彥繼續引導,“我們的目標,是消去一個未知數,先解出另一個。觀察兩式,可見第一式較為簡單。若我們能將兩式中某個未知數的係數變得相同,便可相減消去之。”他指著第一個等式,“譬如,將‘甲+乙=三十五’此式,左右兩邊同乘以二,則得:二乘甲+二乘乙=七十。”
“同乘以二……使得甲之係數與第二式相同?”老者喃喃道,眼中精光漸盛。
“正是如此。”陳彥點頭,用筆將新得到的式子與第二個式子並列,“現在,我們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