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井石根的怒吼通過電流,變成了鋼鐵的怒焰。
電話掛斷,南京城外的黑暗中,十幾處偽裝網同時被掀開。被迫沉默的戰爭巨獸,再次露出獠牙。大場重信的炮兵聯隊,用最狂暴的姿態宣告了欺騙的終結。
“坐標,光華門東側五百米區域,標尺三幺五,急速射!放!”
命令在各個炮位間飛速傳遞。炮手們赤裸上身,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著熱氣,肌肉虯結的手臂奮力轉動方向機和高低機。
沉重的炮閂在“哢噠”聲中閉鎖,他們臉上的表情混雜著興奮與猙獰,在即將噴薄的火光映照下,顯得可怖之極。
下一秒,二十四厘口徑的攻城重炮,發出了它來到這片戰場後,最為狂暴的一次怒吼。
沉悶的巨響不再是試探和點射,而是連成了一片,讓腳下的大地都在痛苦地翻滾。炮口噴出的巨大火光,照亮半邊夜空。
重達兩百公斤的穿甲高爆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劃過一道肉眼可見的紅色軌跡,砸向剛剛讓日軍蒙受奇恥大辱的飛雷炮陣地區域。
地下指揮部裡,李逍遙腳下的地麵猛地向上顛簸。頭頂用作支撐的粗大圓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簌簌的塵土從縫隙中雨點般灑落。
牆壁上掛著的地圖劇烈晃動,一名參謀腳下不穩,一頭撞在沙盤的邊角。
“狗日的!”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的血跡,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地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整個指揮部彌漫著一股被壓抑的憤怒和緊張,空氣渾濁,充滿了汗味、硝煙味,還有地下工事特有的潮濕土腥氣。
李逍遙一言不發,走過去將那盞被震得搖搖欲墜的馬燈重新掛好。昏黃的火光閃爍幾下,最終穩定下來。
也就在這一刻,遍布南京城廢墟的各個角落,上百個用生命構築的觀察哨裡,幾乎所有人都做出了同一個動作。
他們看到了遠方那團一閃即逝的巨大火光。
“按表!”帶隊的軍官發出簡短而急促的命令。
每一名負責計時的士兵,都猛地按下了手中老舊懷表的秒針。時間,開始以一種令人窒息的方式流逝。光與聲的賽跑,賭注是無數人的性命。
光華門外,一處被炸得隻剩一半的鐘樓頂上,兩名來自教導總隊的年輕士兵趴在瓦礫堆裡。身上蓋著一塊破爛的,沾滿灰塵的帆布,與周圍的廢墟融為一體。
寒風從鐘樓的破洞裡灌進來,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但兩人一動不動。年長一些的士兵叫王根生,手裡緊緊攥著一塊秒表。另一名叫劉川的士兵則舉著一架繳獲來的日製望遠鏡,鏡頭死死地對著城外那片可疑的山巒。
死寂中,劉川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根生哥,你說……等打跑了小鬼子,咱們還能回家不?”
他今年才十九歲,參軍前是金陵大學的學生,滿腦子都是書本裡的道理和對未來的憧憬。可現在,那些東西都碎了,隻剩下眼前這片冰冷的瓦礫和遠方隨時可能降臨的毀滅。
王根生沒有看他,眼睛依舊盯著遠方,嘴裡卻回答道:“能。咋不能?等仗打完了,老子回山西老家,娶個婆姨,生七八個娃。讓他們都去念書,不像老子,大字不識一個。”
“我才不念洋書了。”劉川縮了縮脖子,低聲說,語氣裡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堅定,“我要去兵工廠,學造咱們自己的大炮。比鬼子這個還厲害的大炮。到時候,就沒人敢再欺負咱們了。”
“有出息。”王根生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硝煙熏黃的牙,“那就說定了,到時候你造炮,我讓我家那幾個兔崽子,都來給你當炮手。誰要是不聽話,老子打斷他的腿!”
話音未落,遠方的天際線猛地一亮。那光芒如此強烈,仿佛憑空升起了一個太陽。
王根生的笑容瞬間凝固,嘴裡爆喝一聲:“按表!”
劉川也同時吼道:“方位,東南,三十五度!”
拇指重重按下,秒針開始轉動。兩人屏住呼吸,等待著那遲到的毀滅之聲。一秒,兩秒,空氣安靜得可怕,隻有風聲在耳邊嗚咽。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轟隆!”
遲到了十幾秒的巨大聲響,終於傳到他們耳朵裡。那聲音是滾雷,貼著地麵碾壓過來,震得整個鐘樓都在搖晃,瓦礫碎石簌簌落下。王根生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這聲音狠狠地攥了一把。
他猛地按停了秒表,看了一眼上麵的讀數,迅速在一本小本子上記錄下來,字跡潦草卻清晰:“十四秒七!”
“方位,東南,三十五度!”劉川的聲音也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激動。
數據通過一部手搖電話,迅速傳向後方的中繼站。電話線的另一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收到。立刻轉移,鬼子的第二輪炮擊馬上就到!”
“明白!”王根生掛斷電話,拉了一把身邊的劉川,“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