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博新聞發布會的風暴，如同一顆投入省城平靜湖麵的深水炸彈，餘波在接下來的一整天裡，蕩漾不休。
第二天一早，省發改委項目一處的辦公室裡，連空氣都似乎比往日活躍了幾分。
李瑞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了飽滿果實的猴子，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立不安，手機屏幕的光映得他滿臉紅光，來回在幾個新聞客戶端之間切換，上麵的頭版頭條，標題一個比一個觸目驚心。
“‘學術權威’的驚天醜聞，《民生觀察》深度調查揭開百億項目黑幕！”
“從專家到罪人？錢文博發布會遭記者當場問罪，或涉嫌瀆職與利益輸送！”
“頭兒，你快看這個，”李瑞貓著腰，把手機幾乎要懟到林舟的臉上，嗓音裡是壓抑不住的狂喜，“網友把昨天陳潔提問的那段視頻剪出來了，配樂是《包青天》，彈幕裡都在刷‘為民除害’！錢文博那張臉，從自信到錯愕再到死灰，比川劇變臉還精彩！”
他唾沫橫飛地描述著，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在演播廳裡手持尚方寶劍的陳潔。
“還有還有，我聽小道消息說，昨天發布會一結束，省紀委和審計廳的人就直接去了錢文博的研究院，連夜封了賬目和服務器！這下是插翅難飛了！”
林舟的視線，並未從桌上那攤開的、紙頁泛黃的檔案上移開。
那是一份關於紅山縣曆年扶貧項目款項撥付的流水記錄，紙張的邊緣已經卷起，上麵密密麻麻的數字，像一群沉默而擁擠的螞蟻，記錄著一段段不為人知的故事。他隻是平靜地用一支紅色的鉛筆，在一個不起眼的數據旁，畫了一個小小的問號。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馬叔和蘇曉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馬叔手裡提著兩袋剛出爐的燒餅，芝麻的焦香混合著麵粉的麥香，瞬間驅散了辦公室裡文件與墨水的陳舊氣味。蘇曉則抱著一摞厚厚的文件夾，臉上帶著一絲熬夜後的疲憊，但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卻異常明亮。
“頭兒，給你帶的早飯。”李瑞立刻換上一副狗腿的表情，殷勤地接過燒餅，獻寶似的遞給林舟一個，“剛出爐的，小心燙。”
林舟這才抬起頭，對馬叔和蘇曉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馬叔把另一袋燒餅分給眾人，自己拿了一個，靠在冰冷的文件櫃上，慢悠悠地咬了一口。他看了一眼興奮不已的李瑞，又看了一眼古井無波的林舟，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
年輕人看到的，永遠是台前的熱鬨。而林舟這個小子，怕是連台後怎麼拆，賬本怎麼算，都一清二楚了。
“蘇曉，有什麼發現？”林舟沒有碰那個燒餅，他的目光落在了蘇曉抱來的那摞文件上。
“問題很大。”
蘇曉將文件夾放在林舟桌上，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她抽出一本用燕尾夾裝訂好的報告，推到林舟麵前。
“這是我從紅山縣檔案室裡複印的近五年所有扶貧項目的財務記錄。我花了兩天時間，把所有五萬元以下的支出項目，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
蘇曉的指尖，點在報告的某一頁上，那指甲修剪得乾淨利落。
“您看這裡，‘鄉村道路硬化項目’，總計一百三十七個，遍布全縣幾十個村子。但每一個項目的立項金額，都被精準地控製在四萬八千到四萬九千九之間，恰好避開了縣裡規定五萬元以上工程項目必須公開招標的額度線。”
“還有這裡，‘貧困戶技能培訓’，名目繁多，從‘新式養殖技術’到‘農村電商入門’，每年都有上百場。但承辦這些培訓的，來來回回就是那麼三家本地的‘文化傳播公司’。我查了這三家公司的工商注冊信息，法人代表和股東信息高度重合，實際上就是一套班子三塊牌子。”
“最可疑的是這個，‘特殊困難家庭臨時補助’。”蘇曉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釘子，釘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裡，“這筆款項的發放記錄非常模糊，隻有收款人的簽名，沒有身份證號，沒有具體的發放事由。我隨機抽取了二十份簽名進行筆跡比對，至少有十五份，可以判定是出自同一兩個人代簽。”
李瑞的興奮勁兒，在蘇曉冷靜的敘述中漸漸褪去。他湊過來看了看那份報告，臉上的表情從看熱鬨的喜悅，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隻剩下馬叔咀嚼燒餅的輕微聲響，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
“水很深啊。”馬叔咽下最後一口燒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下了個結論。
林舟沒有說話。
他修長的手指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蘇曉整理出的報告，指腹劃過那些粗糙的紙麵。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將這些看似孤立的疑點，與他之前在考察中獲得的信息，與縣長老趙那張和善又疲憊的臉，與副縣長秦峰那份壓抑的抱負，快速地進行著拚接和關聯。
一個個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腦中碰撞、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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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萬元以下的工程，意味著可以繞過監管，直接由下麵的人說了算。
固定的幾家培訓公司，意味著利益輸送的渠道已經穩定化、產業化。
模糊的補助記錄，意味著有大量的“幽靈戶頭”在侵吞本該屬於貧困百姓的救命錢。
這些手段並不高明，甚至有些粗劣，但它們就像一群水蛭，數量龐大，悄無聲息地吸附在紅山縣這條本就瘦弱的軀體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吸血。
林舟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感覺到，這些零散的線索背後，指向的是一張巨大的、盤根錯節的網。這張網，遠比一個沽名釣譽的錢文博要複雜、要危險得多。
他閉上眼睛，意識沉入腦海。
【因果沙盤】係統悄然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