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開了現場那緊繃到近乎凝固的氛圍。
一瞬間,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
卡車司機們停止了抱怨,探頭探腦地望過來。王二毛和那群年輕人臉上的不耐煩僵住了,換上一種純粹的錯愕。秦峰副縣長更是張著嘴,半天沒合上,他準備了一肚子的政策和道理,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省城來的博士,開口第一句,問的竟是這個。
風卷著火星,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篝火前那個枯坐如雕像的老人身上。
王守義三爺那雙深陷在皺紋裡的眼睛,終於有了焦距。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在火光下微微轉動,審視著眼前這個戴著眼鏡、氣質乾淨的年輕人。他的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探究,一種深藏在歲月塵埃下的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他活了快八十年,這輩子聽過無數人跟他談土地,談收成,談政策,談補償款。可“紅山剪紙”這四個字,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人這麼鄭重其事地在他麵前提起過了。
“你是哪個單位的?”老人開口了,聲音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他沒有回答林舟的問題,反而在盤問對方的來路。
“老人家,我叫林舟,省發改委的。”林舟的姿態放得很低,沒有半分領導的架子,“來紅山縣,是為了工業園區的項目。”
“發改委……”王守義慢慢咀嚼著這三個字,眼神裡的警惕更深了,“管大項目的官,也懂我們鄉下人糊窗戶的玩意兒?”
這話帶著刺,像是在試探。
一旁的李瑞聽得直咧嘴,心想這老頭可真不好對付。秦峰更是緊張得手心冒汗,生怕林舟被頂撞得沒了耐心。
林舟卻笑了笑,不以為意。
“算不上懂,隻是以前在省圖書館翻過一本舊的《紅山縣誌》,上麵提了一句,說咱們這兒的剪紙,在清朝的時候,是給府台大人賀壽的貢品。其中有一副《百鳥朝鳳圖》,用了一百零八種不同的剪法,轟動一時。”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一件尋常的舊聞。
然而,這話落入王守義和周圍幾個老人的耳朵裡,不亞於一聲驚雷。
《百鳥朝鳳圖》!一百零八種剪法!
這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口頭故事,連村裡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縣誌上更是早就沒了記載,這個外來的年輕人,是從哪裡知道的?
王守義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劇烈的震動。他死死盯著林舟,嘴唇翕動著,半晌,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剪山神爺,不能用尋常的紅紙,要用浸過糯米汁的桑皮紙,這樣剪出來的線條才能又韌又細,百年不壞。”林舟的目光掃過祭壇,聲音裡帶著一絲惋惜,“也知道,真正的祭祀,除了豬牛羊三牲,最要緊的祭品,其實是一副新剪出來的山神像。老人家,我說的對不對?”
全場死寂。
秦峰徹底懵了,他作為土生土長的紅山乾部,都不知道這些門道。
而王守義三爺身後的幾個老人,已經激動地站了起來,交頭接耳,看著林舟的眼神,從審視變成了震驚,甚至帶上了一絲親近。
王守義三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激動。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水汽氤氳。他想起了自己的爺爺,在油燈下,握著一把小小的剪刀,一邊剪,一邊給他講這些規矩。那些被他以為早就爛在肚子裡的記憶,此刻被這個年輕人一句句地翻了出來,擦去了灰塵,重新亮起了光。
“對……都對……”老人的聲音哽咽了,“隻是……隻是那些老規矩,早就沒人記得了。紙沒了,手藝也快沒了,拿什麼去祭山神爺……”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斑點的手。這雙手,曾經也能剪出在風中飛舞的鳳尾,如今,卻連握緊一把剪刀都有些費力。
一種巨大的悲涼,瞬間籠罩了篝火旁的這群老人。祭祀山神,與其說是敬畏,不如說是他們這代人,對自己正在逝去的文化,進行的一場悲壯而又笨拙的告彆。
氣氛變了。
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對峙,在這一刻悄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共同的、屬於這片土地的悵惘。
站在外圍的李瑞,一開始還隻是覺得林舟這招“曲線救國”玩得高明。可聽著聽著,他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
清朝貢品?百鳥朝鳳圖?桑皮紙?
這些詞彙在他的腦子裡,迅速被翻譯成了另外一套語言:曆史背書、頂級工藝、獨家材料……
這哪是糊窗戶的玩意兒,這分明就是個還沒被開發的金礦啊!
他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滑動。屏幕的光映著他越來越亮的眼睛。
“故宮文創”、“國潮聯名”、“非遺傳承人直播帶貨”……一個個鮮活的商業案例,像一道道電流,擊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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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構圖繁複、充滿神秘色彩的剪紙圖案,被印在絲巾上、手機殼上、帆布包上;他仿佛看到,一個貼著“紅山剪紙”標簽的“山神傳說”係列盲盒,在網上被年輕人瘋狂搶購;他甚至看到,王守義三爺成了網紅“剪紙爺爺”,在直播間裡,一邊慢悠悠地剪著紙,一邊講述著古老的故事,旁邊的購物車裡,鏈接一上架就秒空……
“發了……這要搞起來,比建個廠還賺錢啊!”李瑞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裡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