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清舍偏院的廂房裡,李文博枯坐了兩個時辰。桌上的茶水早已涼透,精致的點心一口未動。窗外侍衛的身影如同雕塑,隔絕了所有聲響。這種死寂般的等待,比刑具加身更令人煎熬。他試圖從侍衛偶爾交換位置時細微的腳步聲,或是窗外鳥雀的鳴叫中捕捉一絲外界的信息,卻一無所獲。
他知道,自己已成甕中之鱉。張惟賢不急於審問,就是要用這種無聲的壓力,摧垮他的意誌,讓他自己在焦灼中胡思亂想,露出破綻。而外麵的周廷璋、趙德明,此刻恐怕正忙著與他撇清關係,甚至……落井下石。
一絲冷笑浮現在李文博嘴角。想棄車保帥?沒那麼容易!他李文博能在按察使司屹立多年,豈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手中,還握著一些足以讓許多人夜不能寐的東西。隻是,這張底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輕易打出。
就在他心思百轉之際,房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不是凶神惡煞的獄卒,而是一名捧著食盒的侍衛。
“李大人,用膳了。”侍衛語氣平淡,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是兩葷一素一湯,並一小壺溫好的黃酒。飯菜的香氣與酒香混合,在這壓抑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突兀。
李文博眼皮微抬,瞥了一眼,沒有動。
侍衛也不催促,隻是垂手立在一旁,如同泥塑。
時間一點點流逝,飯菜的熱氣漸漸消散。李文博的腹中傳來一陣饑餓的鳴響,但他依舊強忍著,目光落在那一小壺黃酒上。酒……或許能稍微麻痹一下緊繃的神經?
他伸出手,緩緩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金黃透明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動。他端到唇邊,正要飲下,動作卻猛地頓住。
不對!
張惟賢為何會給他酒?是了,酒能亂性,亦能吐真言!這酒裡,莫非加了什麼東西?他猛地將酒杯放下,酒液濺出幾滴,落在桌麵上。
那侍衛依舊麵無表情,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李文博的心沉了下去。張惟賢不僅在用寂靜折磨他,還在用這種細微處的心戰試探他,瓦解他!好厲害的年輕人!
他重新坐直身體,閉上眼睛,不再看那酒菜,開始在心中默默背誦《洗冤集錄》,試圖用熟悉的律法條文來穩定心神。
與此同時,行轅另一處的書房內,張惟賢正在聽取沈滄瀾的彙報。
“大人,根據胡掌櫃提供的線索,以及對‘福昌隆’、‘順記’查封賬冊的初步核對,可以確認,至少有超過十五萬兩的‘異常’款項,在一個月內通過這兩家商號,以采購生絲、茶葉、瓷器的名義,彙往福建泉州、漳州,以及廣東廣州的幾家商號。這些商號,都與海外番商有密切往來。”沈滄瀾指著攤開在桌上的幾本賬冊副本,語氣凝重。
“十五萬兩…”張惟賢目光冰冷,“真是好大的手筆!可有辦法追回?”
沈滄瀾搖搖頭:“銀子一旦出海,如同泥牛入海,難以追索。而且,這些彙兌手續齊全,表麵上看毫無破綻,我們缺乏直接證據證明這就是贓銀。”
張惟賢冷哼一聲:“即便無法全部追回,也要斬斷他們這條通道!立刻行文福建、廣東巡撫衙門及市舶司,將涉案商號名單及情況通報過去,請他們協查,嚴密監控這些商號的貨物出口及資金流向!”
“是!”沈滄瀾應下,隨即又道,“大人,還有一事。‘星火’回報,謝家名下多處產業,今日都有異常動靜,似乎在集中銷毀大量文書賬冊。四海幫的幾個碼頭,也突然加強了戒備,禁止外人靠近。”
“狗急跳牆了。”張惟賢並不意外,“讓他們銷毀,正好坐實了他們心虛。告訴‘星火’,不必阻攔,隻需暗中記錄下是哪些人在執行,哪些地方在處理即可。這些都是未來的旁證。”
他頓了頓,看向沈滄瀾:“李文博那邊,還是一言不發?”
“是,據看守回報,他除了偶爾起身踱步,便是靜坐,連送去的飯食都未動。”
張惟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倒是沉得住氣。無妨,本官有的是耐心。他耗得起,外麵的那些人,可未必耗得起。”他話鋒一轉,“對了,那個顧老先生那邊,近日可還安穩?”
沈滄瀾回道:“按大人吩咐,已加派了人手在墨香齋附近暗中保護。顧老先生深居簡出,並無異動。隻是…”他略微遲疑,“‘星火’發現,近日似乎也有其他不明身份的人,在墨香齋附近徘徊,像是在監視。”
張惟賢眼中寒光一閃:“果然還是不死心。保護好顧老,絕不能讓他出事。必要時,可以‘請’那些監視的人過來問問話。”
“卑職明白。”
謝府內院,密室。
謝秉坤麵前的火盆裡,火焰跳躍著,吞噬著一疊疊賬冊和信函。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蒼老而扭曲的臉上,顯得有幾分猙獰。管家站在一旁,低聲稟報:
“老爺,能找到的,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隻是…隻是‘彙豐’那邊有些舊賬底子,當初是李大人親自派人取走的,並未留在銀號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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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秉坤的手一抖,一張信紙飄落在地,被火焰迅速舔舐成灰燼。“李文博…”他咬牙切齒,“這個老狐狸!他定然是留了後手!”
“老爺,那現在…”
“現在?”謝秉坤喘著粗氣,“現在隻能指望他夠聰明,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或者…指望京裡的大人,能儘快把張惟賢弄走!”他疲憊地揮揮手,“繼續清理,一點痕跡都不要留!另外,準備好船,萬一…萬一情況不對,立刻送幾位少爺和夫人從海路離開!”
四海幫總舵,氣氛壓抑。
幫主李魁聽著手下彙報各處碼頭、賭坊、妓院被官府的人明裡暗裡盯梢的情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大哥,兄弟們都快憋屈死了!這也不能乾,那也不能動,咱們四海幫什麼時候這麼窩囊過!”一個當家忍不住抱怨。
“憋屈?”李魁猛地一拍桌子,“憋屈總比掉腦袋強!告訴下麵的人,都給老子忍住了!誰要是這個時候惹出亂子,彆怪老子不講情麵!”
他煩躁地站起身,來回踱步:“劉莽那個混蛋,到底死哪兒去了!還有…派人去給李文博的家人遞個話,讓他們放心,幫裡會照應。但也提醒他們,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得有數!”
各方都在自己的軌道上緊張地運行著,猜測著,防備著。而風暴中心的林泉清舍,卻異樣地保持著表麵的平靜。
直到夜幕再次降臨,一名侍衛匆匆走入張惟賢的書房,低聲稟報:“大人,李文博…提出想見您。”
張惟賢正在批閱文書的筆微微一頓,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光芒。
“哦?他終於忍不住了?”他放下筆,緩緩靠向椅背,“告訴他,本官公務繁忙,讓他等著。”
他並不著急。他知道,這場心理的較量,他已然占據了上風。現在,該輪到李文博,好好品嘗一下這等待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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