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滄瀾押解人犯的隊伍離開後,杭州城似乎徹底恢複了往日的秩序。新任巡撫王篆坐鎮,漕運衙門運轉逐漸順暢,市井街坊重現繁華。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因漕銀案而攪動的暗流,卻並未停息。
行轅內,張惟賢並未立即動身。他需要等待朝廷對其下一步行動的明確旨意,同時也借著這幾日空閒,對杭州乃至浙江的後續局麵,做更深的思量。
這日傍晚,他正在書房翻閱王篆這幾日下發的一係列政令抄本,親衛來報,四海幫李魁求見。
張惟賢目光微動,沉吟片刻,道:“讓他進來。”
李魁獨自一人前來,換上了一身略顯寬大的綢衫,試圖遮掩其草莽氣息,但眉宇間的精悍與謹慎卻難以儘除。他進得書房,便要行大禮。
“不必多禮了,坐吧。”張惟賢擺了擺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王撫台不是已召見過你,四海幫如今也算半隻腳踏入了正道,你不在幫中整頓事務,來見本官何事?”
李魁依言坐下,半個屁股挨著椅子,姿態放得極低:“回國公爺的話,幫中事務有王撫台派來的大人指導,小的不敢怠慢,正在逐一梳理。今日冒昧前來,一是感念國公爺當日不殺之恩,以及給四海幫眾兄弟一條活路;二來…是有些風吹草動,小的覺得,應該讓國公爺知曉。”
“哦?什麼風吹草動?”張惟賢端起茶杯,不動聲色。
李魁壓低聲音道:“前兩日,幫裡一個在運河上跑船的弟兄,在江北岸一處偏僻河灣,偶然看到幾條陌生的快船,船上的人不像是尋常客商或漕工,舉止精乾,帶著家夥,似乎在…等人,或者等貨。那弟兄多了個心眼,悄悄尾隨了一段,發現他們與另一夥人接上了頭,交接了幾口沉重的箱子,看抬箱子的架勢,裡麵份量不輕。”
“哦?在何處交接?”張惟賢放下茶杯。
“就在揚州府轄下的瓜洲古渡附近,那裡水道複雜,易於隱蔽。”李魁道,“小的覺得蹊蹺,如今漕銀案剛了,王撫台正大力整頓漕運和沿岸治安,什麼人敢在這個當口,如此鬼祟地大規模轉運財物?怕是…與之前的案子,還有些關聯?”
張惟賢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瓜洲古渡,乃是運河與長江交彙的重要樞紐,南來北往的貨物多在此集散。在這個敏感時期,出現不明身份之人秘密交接重物,確實可疑。這會不會是某些人急於轉移贓款,或者進行其他見不得光的交易?
“你那個弟兄,可看清了交接雙方的大致樣貌,或者船隻有何特征?”
“回國公爺,天色已晚,看得不甚真切。隻隱約看到接收箱子那方,為首的是個身材高瘦的漢子,左邊眉毛似乎斷了一截。船隻都是常見的烏篷快船,並無特殊標記。”
“斷眉…”張惟賢默默記下這個特征。“此事,你還告知過何人?”
“小的不敢!此事關係不明,小的深知利害,隻敢稟報國公爺一人知曉。”李魁連忙表忠心。
張惟賢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你做得很好。四海幫既然選擇歸順朝廷,往後這類涉及治安、漕運的異常動向,都應及時報官…或報予本官知曉。這也是你們的立功之處。”
“是是是,小的明白!定當為國公爺,為朝廷效力!”李魁連聲應道。
“此事本官知道了,會著人留意。你回去後,約束好手下,安心配合王撫台的治理,以往那些不法勾當,絕不可再沾。”張惟賢叮囑道。
“國公爺放心,小的絕不敢再犯!”李魁又說了幾句表忠心的話,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李魁走後,張惟賢沉吟良久。李魁此舉,既有賣好表忠心的意思,恐怕也存了借他之手,打擊潛在競爭對手,或者進一步靠攏他這個“舊主”的心思。但這消息本身,價值不小。
他立刻召來一名留守的“星火”小頭目,吩咐道:“立刻派人,持我的手令,秘密前往瓜洲一帶,查訪近日是否有形跡可疑之人、船,重點留意一個‘斷眉’的高瘦漢子。記住,隻查訪,不行動,有任何發現,速速回報。”
“屬下遵命!”
處理完此事,張惟賢的思路又回到了王篆身上。這幾日觀察,王篆行事可謂滴水不漏,將“穩定”二字貫徹到了極致。他大力提拔了一些原本被周廷璋壓製的、相對清廉乾練的中下層官員,同時對漕運衙門和四海幫進行了有效且不激化矛盾的整頓。但對於張惟賢移交時暗示的、可能存在的更深層問題,王篆始終保持著距離,既不否認,也不深究。
這種態度,看似明哲保身,實則也是一種智慧。張惟賢明白,王篆是在用他的方式,為朝廷守住東南這塊財賦重地,避免因過度深挖而可能引發的二次動蕩。從這個角度說,王篆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合作者。
正思忖間,親衛又來報,王篆巡撫來訪。
張惟賢有些意外,迎入花廳。王篆依舊是那副沉靜模樣,開門見山道:“國公爺,下官收到京師來的公文,陛下有旨,著國公爺妥善交接後,即可返京述職。另外,內閣亦有文書,言及漕銀案首犯既已落網,相關善後已畢,浙江事宜由下官全權處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張惟賢接過公文看了看,心中了然。這是朝廷正式確認了王篆對浙江的掌控,同時也是召他回京的信號。顯然,京師的風暴中心,正等待著他這個“點火”的人。
“本官知道了。交接事宜已基本完畢,本官不日便可啟程。”張惟賢將公文遞還。
王篆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事,需稟報國公爺。下官近日梳理周廷璋遺留文書,發現一些他與京中某些官員的尋常年節往來記錄,其中…似乎提及了通政司右參議錢牧之升遷之事,時間就在漕銀案發前數月。雖隻是隻言片語,但結合錢牧之後來之舉動,或許…並非偶然。”
張惟賢目光一凝。王篆這是在不動聲色地,向他提供了一條可能指向錢牧之背後勢力的線索。他雖明麵上不深究,但暗地裡,顯然也並非毫無作為。
“多謝王撫台告知。”張惟賢鄭重拱手。
“分內之事。”王篆回禮,“國公爺返京在即,一路保重。東南之事,下官必竭儘全力,不負聖恩,亦不負國公爺所托。”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王篆提供了線索,表明了合作態度,但也再次劃清了界限。張惟賢得到了有限的支持,也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主戰場在何處。
送走王篆,張惟賢獨自立於庭中。杭州的夜空,星疏月朗,但他知道,北方的天空,已是密雲不雨。李魁帶來的消息,王篆隱晦的提示,都預示著漕銀案遠未到真正結束的時候。他即將帶回京師的,不僅僅是錢牧之、周廷璋等明麵上的案犯,更是足以在廟堂之上掀起驚濤駭浪的暗湧。
“也罷,是時候回去了。”他輕聲自語,目光投向北方,銳利如劍。
喜歡血色白銀請大家收藏:()血色白銀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