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望海樓。
此樓臨海而建，是寧波府數一數二的酒樓。錢管事早已包下頂層雅間，恭候多時。
沈滄瀾隻帶了趙鐵一人，準時赴約。
“沈大人真是信人！”錢管事熱情地將沈滄瀾迎入雅間。雅間內裝飾奢華，窗外便是碧波萬頃的海港，視野極佳。除了錢管事，還有一位身著錦袍、麵容富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正含笑而立。
“沈大人，這位便是敝號東家，陳萬利陳老爺。”錢管事連忙介紹。
“久仰沈主事年輕有為，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陳萬利拱手笑道，態度謙和，眼神卻帶著商賈特有的精明與審視。
“陳東家客氣了。”沈滄瀾回禮，神色平靜。
分賓主落座，珍饈美饌如流水般呈上。酒過三巡，寒暄已畢，陳萬利放下酒杯，切入正題。
“沈主事奉王總督之命勘察倭情，辛苦萬分。陳某雖是一介商賈，亦知為國分憂。不知大人此番勘察，可有所得？若有需要陳某效勞之處，但請直言。”陳萬利說得冠冕堂皇。
沈滄瀾微微一笑：“陳東家憂國憂民，令人敬佩。本官初來乍到，正有許多不明之處，想向陳東家請教。”
“大人請講。”
“聽聞倭寇近來專劫漕船與一些中小商號，卻似乎…對萬利號這般的大商船隊網開一麵？”沈滄瀾目光直視陳萬利，語氣平淡，卻如投石入水。
陳萬利臉上笑容不變，嗬嗬一笑：“大人說笑了。倭寇凶殘，豈會區分大小商號？不過是敝號船隊護衛得力，航線選擇謹慎，加之些許運氣，方能僥幸平安。若說網開一麵，那是絕無可能。”他頓了頓，反將一軍，“倒是大人此言，若傳揚出去，恐惹人非議，以為我萬利號與倭寇有何勾連，那陳某可就百口莫辯了。”
“是本官失言了。”沈滄瀾從善如流，轉而問道，“那不知陳東家對倭寇首領徐海，了解多少？”
陳萬利歎了口氣：“此獠原是徽州府一破落鹽商之子，因犯事亡命海上，心狠手辣，糾集亡命，勾結真倭，已成東南大患。據說其盤踞的雙嶼島，易守難攻，官軍數次圍剿，皆無功而返。”
“哦？陳東家連其出身、盤踞之地都如此清楚，果然消息靈通。”沈滄瀾似笑非笑。
陳萬利麵色微微一僵，隨即恢複自然：“海上討生活，自然要多知道些消息。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一旁的錢管事連忙打圓場，舉杯道：“沈大人，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自有王總督和官軍操心。您遠道而來，辛苦了，嘗嘗這東海的新鮮鰣魚，可是我們望海樓一絕！”
沈滄瀾依言嘗了一口，讚道：“果然鮮美。”他放下筷子，狀似無意地問道：“說起來，本官昨日在碼頭，聽聞衛所一位姓郭的把總，似乎與貴號頗有淵源？好像名叫…郭雄？”
陳萬利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笑道：“不錯，郭雄確是陳某的妻弟，在碼頭當差，混口飯吃。怎麼，他衝撞了大人？”
“那倒沒有。”沈滄瀾擺擺手，“隻是聽聞郭把總掌管碼頭防務，責任重大。如今倭情緊急，碼頭的防衛更是重中之重，若有疏漏，恐怕…會牽連到陳東家啊。”
陳萬利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絲意味深長：“多謝大人提點。不過請大人放心，寧波港的防務，固若金湯。郭雄那裡，陳某也會嚴加管束，絕不會給大人，給王總督添亂。”
他話鋒一轉，從袖中滑出一張製作精美的禮單，輕輕推到沈滄瀾麵前，壓低聲音：“沈主事年輕有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這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權當是陳某為大人接風，也是…聊表寸心，望大人日後在總督麵前，能為寧波商民美言幾句。”
沈滄瀾目光掃過禮單，上麵羅列著珍珠、珊瑚、金銀器等物，價值不菲。他並未去碰那禮單，隻是抬眼看向陳萬利，淡淡道：“陳東家這是何意？本官奉命公乾，豈能收受此等重禮？”
陳萬利笑容不變：“大人誤會了，這隻是尋常的程儀，官場上往來皆是如此，絕非賄賂。大人若不收，反倒是看不起陳某了。”
“陳東家的‘好意’，本官心領了。”沈滄瀾將禮單推了回去，語氣轉冷，“隻是本官職責所在，是來查清倭情，整飭防務，確保漕運暢通。若收了東家的禮，日後查起事來，難免束手束腳。還望東家體諒。”
雅間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
錢管事臉色微變，陳萬利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慢慢靠回椅背，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沈主事果然清廉。隻是…這東南之地，情況複雜，有些事，未必如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有時候，太過較真，恐怕…於公於私，都非幸事。”
這話已是帶著隱隱的威脅。
沈滄瀾毫不退縮，迎上陳萬利的目光：“本官隻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王總督持尚方劍南下，就是要厘清這東南的渾水。任何阻礙剿倭、危害漕運之事，都在清查之列！無論是誰，若有牽連，國法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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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拱了拱手：“多謝陳東家款待，本官尚有公務在身，告辭了。”
說完，不顧陳萬利和錢管事難看的臉色，帶著趙鐵轉身離去。
望著沈滄瀾離去的背影，陳萬利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沉。
“東家，這姓沈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錢管事湊上前低聲道。
陳萬利冷哼一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為頂著個欽差的名頭就能在寧波橫著走了？給他臉不要臉，那就彆怪我們不客氣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去，給雙嶼那邊遞個信…另外，讓郭雄最近收斂點，彆讓人抓住把柄。還有，漕運衙門那邊…讓他們把事情做乾淨！”
“是！”
……
離開望海樓，走在回驛館的路上。
趙鐵低聲道：“大人，看來這陳萬利是打定主意要跟咱們對著乾了。”
沈滄瀾麵色冷峻：“他越是如此，越說明心裡有鬼。通倭、擾亂漕運，這兩條無論坐實哪一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背後肯定還有人。”
“那我們現在…”
“盯緊郭雄和那個漕運書辦！”沈滄瀾斷然道，“陳萬利我們暫時動不了，就先剪除他的羽翼，找到突破口！我就不信，他們能做得天衣無縫！”
正說著，一名扮作乞丐的暗衛匆匆迎麵走來，與沈滄瀾擦肩而過的瞬間，塞過一個小紙團。
沈滄瀾不動聲色地接過，回到驛館後展開一看，上麵隻有一行小字：“漕運書辦李貴，今夜醜時，與郭雄密會於城西土地廟。”
沈滄瀾眼中寒光一閃：“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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