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咚!咚!”
沉悶、甚至帶著點蠻橫的敲門聲,像是不合時宜的擂鼓,悍然撞碎了第七林場清晨固有的寧靜。
這聲音並非試探性的輕叩,而是帶著一種筋疲力儘後的執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切,重重砸在那扇釘著防寒氈布、結滿冰霜的厚實木門上。
門內,國營商店兼收購站的值班室裡,老會計孫德才正就著昏黃的燈泡,眯縫著眼核對前一晚的流水賬。
劈裡啪啦的算盤聲和敲門聲幾乎同時響起,嚇了他一個激靈,手指頭戳錯了珠子。
“誰啊?!大清早的!報喪啊?!還沒到點兒呢!”孫德才沒好氣地嘟囔著,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趿拉著棉鞋,慢騰騰地走向門口。
這寒冬十月的早晨,凍得鬼呲牙,哪個不開眼的這麼早來搗亂?
他拔掉沉重的木頭門閂,沒好氣地拉開一道門縫,一股凜冽的寒氣立刻撲麵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他眯著昏花的老眼朝外望去——
這一望,孫德才後半截的抱怨和瞌睡瞬間被凍僵在了喉嚨裡,化作一聲短促尖銳的抽氣,眼睛猛地瞪得溜圓,像是看到了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門口站著的,根本不像個人!
一身破舊單薄的棉襖棉褲,幾乎被暗紅色的、半凝固的血液和黑黃色的油膩汙漬浸透、糊滿,結成了冰殼,硬邦邦地套在身上。
臉上更是可怕,縱橫交錯著血道子和凍出來的青紫,嘴唇乾裂爆皮,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卻亮得嚇人,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疲憊和一種讓人心悸的執拗光芒。
這人佝僂著腰,仿佛隨時會散架,背上卻背著用麻繩胡亂捆紮的巨大包袱,皮毛和凍結的血塊從縫隙裡支棱出來。
一隻手拄著一杆老式獵槍,槍管和槍托上也沾滿了血汙和雪沫。
另一隻手……
則拖著一個簡易的、用粗樹枝和藤蔓匆匆綁成的爬犁,上麵赫然堆著幾塊血淋淋的熊肉和一張熊皮!那熊皮連著頭的地方歪在一旁,眼珠子空洞地瞪著,獠牙外呲,死不瞑目!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野獸的腥臊氣,如同實質的衝擊波,順著門縫猛地灌了進來,熏得孫德才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連連後退了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你……”孫德才手指著門口那“血人”,舌頭像是打了結,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臉上血色儘褪,寫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這…這是麻樂軍家的那個小子,麻鬆山?!
他昨天不是還聽說因為不肯接班被他爹打個半死跑出去了嗎?
這…這一晚上功夫,他…他去乾啥了?!
屠了熊瞎子窩?!!
麻鬆山看著孫德才那副見了鬼的模樣,咧了咧乾裂的嘴唇,想擠出一個笑,卻隻扯動了臉上的凍傷和血痂,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表情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和血氣:“孫…孫會計……收…收山貨……熊膽…熊掌…熊皮……還有這些肉……”
他說著,艱難地挪動腳步,想要擠進門裡。
“等…等等!”孫德才總算找回了一點聲音,雖然還在發抖,他下意識地想攔住門口,這景象太嚇人了,“你…你這……哪兒來的?你一個人弄的?這…這槍……”
他目光落在麻鬆山手裡那杆眼熟的老炮銃上,心裡更是咯噔一下。
“山上打的。”麻鬆山言簡意賅,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和強硬,“開門,冷。死了,你賠不起。”
最後那句話,帶著一股子混不吝的橫勁兒,像是瀕死野獸的呲牙,竟一下子把孫德才鎮住了。
他看著麻鬆山那副下一秒就可能咽氣、卻又眼神凶悍的模樣,再看看那龐大的熊屍和濃重的血腥,心裡哆嗦著,最終還是側開了身子。
麻鬆山拖著簡易的爬犁,踉蹌著擠進了商店的門廳。
冰冷的身軀一進入相對暖和的室內,反而激起更劇烈的顫抖,濕透凍結的衣服開始融化,滴落下粉紅色的血水,在地上洇開一小灘。
商店裡原本那點混合著煤煙、醬油、鹹菜和劣質糖果的氣味,瞬間被狂暴的血腥和野性氣息徹底壓倒。
孫德才手忙腳亂地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寒氣,卻關不住屋裡這令人窒息的味道和景象。
他看著麻鬆山開始解背上和爬犁上的東西,看著那巨大的熊掌、厚實的熊皮、還有那一大堆鮮紅的熊肉,喉嚨滾動了一下,不是饞的,是嚇的。
這麻家小子,是瘋了?還是成了精了?!
2)
麻鬆山幾乎是用意誌力強撐著,才沒讓自己癱倒在商店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靠著牆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眼前陣陣發黑。
溫暖的環境讓凍僵的肢體開始恢複知覺,隨之而來的是鑽心的刺痛和難以忍受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衝擊著他幾乎崩斷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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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能倒下。
事情才剛開個頭。
他看著孫德才那依舊慘白、驚疑不定的臉,嘶啞地催促:“過…過秤……算錢……”聲音乾澀,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孫德才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找來大秤。
看著麻鬆山一個人艱難地想要抬起那些沉重的熊肉和熊皮,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搭了把手。
入手沉甸甸、濕漉漉、滑膩膩的觸感,還有那撲鼻的血腥,讓他胃裡又是一陣翻騰。
“這…這熊膽……品相真好…我回來再幫你照水,處理一下吧...…”孫德才顫抖著接過那個用破布小心包裹、還帶著麻鬆山體溫的梨狀膽囊,憑借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罕見的“銅膽”,價值最高!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在鋪了軟布的托盤裡,然後又去稱量那兩隻肥厚碩大的熊掌,檢查那一張雖然剝得粗糙卻皮毛豐厚的熊皮。
算盤珠子再次劈裡啪啦地響起來,這一次,孫德才的手指卻有些發抖,不是凍的,是激動的。
這堆東西,尤其是那熊膽,在這年頭,可是極其罕有的硬通貨!
值老鼻子錢了!
“熊膽,按最高品相…銅膽…按照八百五...熊掌,個頭大,不過就兩隻……皮子,雖然剝壞了點,但底子好…肉少了點…”孫德才一邊撥拉著算盤,一邊嘴裡念叨著,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壓抑內心的震驚,“一共……一共是……九百八十七塊五毛四……”
報出這個數字的時候,孫德才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
九百多塊!
差不多是一個正式工人不吃不喝快三年的工資了!這麻家小子,一晚上……就弄來了?!
麻鬆山聽到這個數字,渾濁的眼睛裡猛地爆出一團精光,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喜悅、釋然和野心的光芒。
成了!
第一桶金!
比他預想的還要多!
但他臉上卻沒太多表情,隻是重重地喘了口氣,啞聲道:“開票……要現錢!”
孫德才不敢怠慢,趕緊開具收購憑證,然後從鎖著的抽屜裡,數出一遝遝厚厚的、印著工農兵形象的十元大鈔,還有一堆毛票和硬幣。
厚厚的一摞錢,放在沾著血汙和泥水的櫃台上,形成一種極其刺眼又誘人的對比。
麻鬆山伸出那雙布滿凍瘡、血口子和汙垢的手,一把將那些錢抓了過來。
冰冷的紙幣觸感,卻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的心臟。
他仔細地、一遍遍地清點著,手指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確認數額無誤後,他抽出其中兩張十元的,拍在櫃台上,那是按規定應該上交的獵獲資源管理費。
然後,他將剩下的厚厚一遝錢,小心翼翼地、分成不太均等的兩份。
厚實的那份,大約六百多塊,他塞進了自己破爛棉襖的內兜裡,貼肉藏好。
而那份稍薄一些的、超過三百塊的巨款,他用一塊稍微乾淨點的破布仔細包好,緊緊攥在手心。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是完成了某種莊嚴的儀式,身體晃了一下,趕緊用手撐住櫃台,才沒摔倒。
“孫會計……謝了……”他嘶啞地說了一句,然後目光投向角落裡那堆他特意留下的、最肥厚的一大塊熊肉,足有二三十斤。
他指了指那肉說:“這個,先給我留著。我一會兒來取。”
孫德才還在想著那遝錢發呆,聞言下意識地點點頭。
麻鬆山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氣,重新攥緊了那杆老炮銃,拖著依舊疲憊不堪卻仿佛被注入一絲新力的身體,轉身,再次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外,天光已經大亮。
雪後的天空湛藍如洗,陽光照在潔白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林場蘇醒了。
炊煙嫋嫋,人聲漸起。
幾個早起的職工家屬正揣著袖子,縮著脖子,準備去井台打水或者去倉房取柴火。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從國營商店裡走出來的麻鬆山。
刹那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打水的水桶哐當一聲掉在井台上,滾出去老遠。
抱柴火的人張大了嘴巴,柴火掉了一地。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如同銅鈴,死死地盯著那個渾身浴血、背著獵槍、如同從血海裡撈出來又剛從遠古狩獵場歸來的煞神!
陽光照在他身上,那暗紅發黑的血冰殼、猙獰的傷口、疲憊卻銳利的眼神,以及身上那股子尚未散儘的硝煙和血腥殺氣,形成了一幅極具衝擊力的畫麵,深深烙印在每一個目睹者的視網膜上,也狠狠撞擊著他們的認知!
死一樣的寂靜之後,是轟然炸開的、無法抑製的驚呼和議論!
“老天爺!那…那是麻老蔫家的二小子?!”
“他…他這是咋了?!掉血缸裡了?!”“你看他背的槍!還有那身……我的媽呀!他乾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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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肯定是碰上熊瞎子了!你看商店門口那爬犁印子!還有血!”
“他一個人?!把熊瞎子乾死了?!這怎麼可能?!”
“瘋了!真是瘋了!”
議論聲如同滾沸的開水,瞬間蔓延開來。
人們驚恐又好奇地遠遠圍著,指指點點,卻沒人敢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