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一家門麵狹小、客人稀少的舊書店。
沈驚鴻坐在靠窗的角落,麵前攤開一本厚厚的《上海市工商名錄》,看似在認真查閱,眼角的餘光卻時刻留意著窗外街麵的動靜。他換上了那身從緊急聯絡點取出的、質地普通卻合體的深藍色中山裝,鼻梁上架著一副平光眼鏡,配合著刻意收斂的氣場,儼然一位鑽研學問的年輕職員或教師。這是他其中一個偽造證件上的身份——滬江大學助教“周明”。
懷揣著那份刊載有林薇文章的《申報》,如同握著一塊溫暖的炭火,驅散了他亡命途中浸入骨髓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必須更加謹慎,也更加主動。被動躲藏隻會坐以待斃,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對手的動向,需要找到那條能連接內外、撕開黑暗的縫隙。
舊書店是他選擇的一個信息節點。這裡往來人員雖不多,但三教九流皆有,老板是個戴著厚如酒瓶底眼鏡的乾瘦老頭,看似沉迷故紙堆,實則消息靈通,隻要價錢合適,很多看似隱秘的消息都能從他這裡探聽到一二。
沈驚鴻耐心地翻看著名錄,直到店裡最後一個客人離開,他才合上書,走到櫃台前。
“老板,打聽個事。”他聲音不高,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溫和。
老板從一堆泛黃的賬本裡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最近市麵上,關於極司菲爾路那邊……可有什麼新鮮說法?”沈驚鴻將幾塊銀元不動聲色地推過櫃台,壓在手掌下。他沒有直接提76號,用了更隱晦的說法,但圈內人都懂。
老板渾濁的眼珠在鏡片後轉動了一下,手指熟練地將銀元撥拉進抽屜,聲音沙啞地開口:“風聲緊得很呐。前幾日鬨了場火,聽說跑了個重犯,現在裡裡外外都跟鐵桶似的,搜得厲害。”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特彆是……找姓沈的。”
沈驚鴻心中凜然,麵上卻不動聲色:“哦?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這人非同小可。”
“誰說不是呢。”老板撇撇嘴,帶著幾分市井小民對大人物的天然疏離和一絲幸災樂禍,“聽說不僅是76號自己的人,連日本人的梅機關,還有巡捕房的人,都動了。懸賞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百大洋?或者五千?趙德明和山口一郎為了抓他,還真是下了血本。
“這麼興師動眾,莫非這人手裡……有什麼要命的東西?”沈驚鴻試探著問,心臟微微收緊,關注著老板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老板左右看了看,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都這麼傳。說是涉及上頭的大人物,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賬本什麼的。反正啊,現在誰沾上誰倒黴。”他搖了搖頭,顯然不願再多說。
賬本?是指瑞士銀行的資金往來嗎?還是另有所指?沈驚鴻無法確定,但老板的話印證了他的判斷,趙德明慌了,害怕他掌握的證據曝光。
“那……跑掉的那個,之前關著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比如……同監的,或者……審過他的什麼人,後來怎麼樣了?”沈驚鴻換了個角度,試圖打聽柳如煙的消息。
老板皺起眉頭,努力回想了一下,最終搖了搖頭:“這就不清楚了。裡麵的事,捂得嚴實。不過……聽說機要室那邊,好像也換了人,原來的柳主任,好些天沒露麵了……”
柳如煙!果然出事了!
沈驚鴻的心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到確切的消息,依舊讓他感到一陣揪心的憤怒和愧疚。柳如煙是因為幫助他才陷入險境的。
“換人了?是調走了還是?”他強壓著情緒追問。
“那就不知道了。”老板攤攤手,“那種地方,人不見了,還不是上頭一句話的事。”
沈驚鴻知道再問下去也得不到更多信息,反而可能引起懷疑。他道了聲謝,轉身離開了書店。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陽光明媚,他卻感覺周身冰冷。趙德明的搜捕網比他想象的更嚴密,柳如煙生死未卜,膠卷下落不明。局勢依舊嚴峻。
但他沒有時間沮喪。從老板的話裡,他也捕捉到了一些積極的信息:趙德明的過度反應,恰恰說明他心虛害怕;而內部人員的變動柳如煙消失),也可能在76號內部造成某種程度的人心浮動和猜疑。
他現在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一個能接觸到76號內部、或者能與柳如煙建立聯係如果她還活著)的橋梁。
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馬漢卿和李特派員的身影。或許……可以從他們身邊不那麼核心的人員入手?比如他們的司機、秘書、或者外圍的警衛?
這是一個更加漫長和精細的謀劃,需要極大的耐心和運氣。
他決定,先利用“周明”這個身份,在公共租界相對安全的區域穩定下來,然後開始有針對性地搜集關於馬漢卿和李特派員行蹤、以及他們身邊人員的信息。
同時,他必須想辦法,讓林薇知道他還活著,並且正在按計劃行動。直接聯係風險太大,也許可以通過某些中立的、能夠連通滬渝兩地的商業或文化渠道,傳遞一個隱晦的平安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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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指引著他在迷霧中前行的方向。
重慶,林薇住所。
胡編輯冒險刊登的那篇《論亂世中之士人氣節》果然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雖然文章本身並未提及任何具體人事,但其對“信義”、“擔當”、“忠奸之辨”的深刻闡述,在知識界和文化界激起了廣泛的共鳴和討論。許多讀者從中讀出了弦外之音,將其與近期市麵上關於上海的那場風波聯係起來。
林薇陸續收到了一些來自文化界朋友的信件和口訊,表達對她的聲援和對沈驚鴻遭遇的同情與憤慨。雖然這些聲音還無法改變大局,但彙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輿論壓力。
這天,胡編輯再次秘密前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與凝重交織的神色。
“林小姐,有進展了!”他一進門就壓低聲音說道,“你的文章,被侍從室二處的一位參事看到了,據說……還送到了陳主任陳布雷)的案頭!”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陳布雷看到了?那位委員長身邊最重要的文膽和幕僚長?
“陳主任什麼反應?”她急切地問。
“具體反應不清楚。”胡編輯搖搖頭,“但據那位參事私下透露,陳主任看完後,沉默良久,然後說了一句:‘文以載道,此女深得其中三昧。隻是,世道艱險,光有文章是不夠的。’”
文以載道……世道艱險……光有文章是不夠的……
林薇仔細品味著這幾句話。前一句是極高的讚譽,肯定了她的文章價值和思想深度。後兩句則充滿了現實的無奈和提醒,暗示她僅靠輿論造勢難以撼動盤根錯節的勢力,需要更實際、更有力的證據或推動力。
“陳主任既然看到了,也說了這樣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上麵真的開始關注此事了?”林薇懷著一絲希望問。
“極有可能!”胡編輯肯定地點點頭,“雖然表麵上依舊風平浪靜,但我聽說,調查統計局總部那邊,已經有人對趙德明近期的一些舉動和資金流向,產生了疑問。隻是……缺乏直接的證據,而且趙德明在內部經營多年,關係網複雜,動他並非易事。”
這印證了林薇之前的猜測。高層的目光已經投注過來,但還在觀望和權衡。打破僵局的關鍵,在於上海,在於沈驚鴻能否拿到那份足以一錘定音的“證據”!
“胡先生,多謝您告知這些!”林薇真誠地道謝。這些信息對她至關重要,讓她明確了努力的方向和當前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