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與華界交壤處,一條被稱作“老鼠巷”的逼仄弄堂深處。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球燃燒的嗆人煙氣、隔夜餿水的酸腐味,以及一種屬於底層掙紮生命的、汗液與絕望混合的複雜氣息。沈驚鴻壓低了下巴上的舊禮帽帽簷,灰色的長衫領子豎起,儘可能遮蔽住側臉,步履看似從容,實則每一步的落點都經過精確計算,確保身體重心穩定,隨時可以發力應變,同時巧妙地利用陰影和行人作為掩護。
杜公館的轎車在兩條街外就將他放下,剩下的路,他必須靠自己走完。如同受傷的野獸回歸巢穴前,需要反複確認沒有獵犬尾隨。
他的目的地,是巷子最深處一家門臉破敗、連招牌都模糊不清的“悅來客棧”。這裡三教九流彙聚,住客多是跑單幫的行商、落魄的藝人、乃至一些見不得光的黑道邊緣人物,流動性極大,管理混亂,正是藏匿行蹤的理想所在。
更重要的是,在這家客棧堆放雜物的後院柴房,有一個他多年前以化名“馮仁”布下的絕密緊急聯絡點。那是在一塊活動的地磚下,埋藏的一個防水鐵盒。知曉這個地點和化名的,隻有他自己。這是他最後的退路之一。
他走到客棧門口,油膩的棉布門簾低垂。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在旁邊一個賣鹵煮的小攤前駐足,假裝挑選食物,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迅速掃視著客棧門口和周圍的環境。
沒有發現明顯的盯梢者。街麵上來往的行人神色匆忙或麻木,不像是有心窺探的模樣。
但他不敢有絲毫大意。趙德明和日本人絕非等閒,他們的眼線可能偽裝成任何角色。
他付錢買了一份最便宜的鹵豆乾,用油紙包著,這才仿佛隨意地掀開門簾,走進了客棧。
櫃台後麵坐著一個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老頭,聽到動靜,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含糊地問道:“住店?”
“通鋪,一晚。”沈驚鴻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模仿的、外地小商人的拘謹和疲憊,將幾枚角子放在櫃台上。他選擇通鋪,是因為那裡人員最雜,最不起眼。
老頭看都沒看,摸索著從牆上取下一塊係著油膩麻繩的木牌,扔在櫃台上,“丙字三號,自己去找。熱水在灶房,自己打。”
沈驚鴻拿起木牌,道了聲謝,低著頭,沿著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走上了二樓。
通鋪房間在大樓最裡麵,門虛掩著,一股混合著腳臭、汗味和煙草的氣息撲麵而來。房間裡光線昏暗,沿著牆壁搭著一長排簡陋的木板通鋪,上麵胡亂堆著些顏色汙濁的鋪蓋。此刻裡麵已經有四五個人,有的蒙頭大睡,有的靠在牆上抽煙,眼神空洞,還有兩個正圍著一個破舊的骰盅,低聲吆喝著。
沈驚鴻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在這種地方,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漠不關心。他默默走到一個靠牆的、相對乾淨的角落,將那個小小的包袱放下,和衣躺下,背對著其他人,帽子依舊扣在臉上,仿佛很快就睡著了。
但他的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傳感器,捕捉著房間裡的每一絲動靜,每一句含糊的對話,同時在心裡默默計算著時間。
他需要等到後半夜,所有人都陷入沉睡,客棧內外都安靜下來之後,才能行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通鋪裡鼾聲漸起,賭錢的也似乎沒了興致,罵罵咧咧地躺下了。窗外,弄堂裡的喧囂也逐漸平息,隻剩下偶爾傳來的幾聲野貓叫春和更夫梆子遙遠的回響。
估摸著已是子時末刻淩晨一點左右),沈驚鴻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坐起身。他仔細聆聽了片刻,確認房間裡的人都已睡熟,呼吸平穩悠長。
他輕輕起身,沒有穿鞋,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如同壁虎般貼著牆壁,溜出了通鋪房間,沿著記憶中的路線,避開可能發出聲響的樓梯木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後院。
後院堆滿了破舊的桌椅、壞掉的籮筐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角落裡果然有一間低矮的柴房。柴房門上掛著一把生鏽的舊鎖,但門軸已經鬆垮。
沈驚鴻沒有去動鎖,而是仔細觀察了一下門框與牆壁的連接處,找到一處縫隙較大的地方,雙手用力,小心翼翼地將整個門扇向上抬起,再向外一拉,門軸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吱呀”,便被他卸開了一道足以側身通過的縫隙。
他閃身進入柴房,內部堆滿了劈好的柴火和乾草,灰塵蛛網密布。他沒有點火,憑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和超凡的記憶力,走到了柴房最裡麵的角落。
那裡地麵鋪著青磚。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細摸索著,很快找到了其中一塊邊緣略有鬆動、與其他磚塊縫隙稍大的地磚。他用指甲摳住邊緣,緩緩用力,將那塊地磚撬了起來。
下麵是一個淺坑,放著一個巴掌大小、裹著厚厚防潮油布的鐵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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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鴻的心跳微微加速。他迅速將鐵盒取出,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先將地磚恢複原狀,抹去痕跡,然後拿著鐵盒,退到柴房門口,借著門縫透入的微光,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油布,露出了裡麵一個樣式普通、卻異常堅固的小鐵盒。
他用藏在鞋底夾層裡的一根細鐵絲,插進鎖孔,屏息凝神,輕輕撥動了幾下。“哢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他掀開盒蓋。裡麵東西不多:幾卷用油紙密封的備用金條和大額鈔票足夠支撐一段時間);兩本不同身份、照片與他有幾分相似、製作精良的偽造證件;一把小巧卻鋒利無比的匕首;以及……一個隻有指甲蓋大小、如同紐扣般的微型指南針。
沒有武器,因為這裡無法安全存放。但這些東西,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已是雪中送炭。
他迅速將金條和鈔票取出部分,塞入貼身口袋,將證件和匕首也隨身藏好,最後拿起那個微型指南針,摩挲了一下冰涼的表麵,也收了起來。這個指南針,是林薇在一次偶然機會,從一個西洋商人那裡得來送給他的小禮物,據說使用了某種新的磁石技術,極其精準。此刻握著它,仿佛能感受到遠方伊人傳來的溫度與力量。
他將鐵盒重新鎖好,包裹好油布,放回原處,覆上地磚,仔細處理好一切痕跡,然後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柴房,回到了二樓的通鋪。
躺回那個角落,他心中稍定。有了這些物資和新的身份,他至少有了在上海周旋更久的基礎。接下來,就是要設法了解外界情況,並尋找與重慶,或者說與林薇建立聯係的途徑。
他知道,林薇一定在為他奔走。他必須讓她知道,他還活著,並且,正在努力。
重慶,林薇住所。
王主任到訪帶來的微妙變化在持續。雖然行動仍受限製,但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緩和了許多。翠兒出門采買時,甚至能帶回一些相對“安全”的報紙了。
林薇仔細翻閱著這些被嚴格審查過的報紙,試圖從字裡行間尋找關於上海、關於時局的蛛絲馬跡。官方口徑依舊是對“不實傳言”的駁斥和對“內部紀律”的強調,但她敏銳地注意到,近兩天的社論和評論員文章中,開始出現一些耐人尋味的提法,比如“加強內部審查,勿枉勿縱”、“警惕有人利用特殊時期渾水摸魚”等等。
這似乎表明,壓力的方向正在發生微妙的偏轉。上麵可能確實開始關注76號的內部問題,隻是出於穩定和顏麵的考慮,不便公開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