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宴會廳的黃銅門扉在侍者白手套的輕推下緩緩洞開,鉸鏈轉動時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哢嗒”聲,卻像一把鑰匙,驟然開啟了1936年上海最奢靡的一隅。
門內的熱浪裹挾著複雜的氣息撲麵而來——前調是法國嬌蘭香水的馥鬱花香,中調混著哈瓦那雪茄醇厚的木質煙感,尾調又墜著銀質餐車上焗蝸牛的黃油香與香檳氣泡炸開的清甜,層層疊疊纏在空氣中,連呼吸都像是浸在了一場精致的幻夢裡。廳內的水晶吊燈該有數十盞,從挑高近十米的穹頂垂落,每一盞都是由數百顆切割成型的水晶串連而成。
燈光透過水晶折射,在大理石地麵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鑽;照在女人們的旗袍上,藕荷色軟緞泛著珍珠般的柔光,正紅色蕾絲則透出酒液般的豔潤;落在男人們的燕尾服上,黑色絲絨的翻領便映出暗啞的光澤,白襯衫的袖口扣在燈光下閃著鉑金的冷光。oon》,薩克斯風的慵懶調子裹著鋼琴的清脆琴鍵,還有貝斯手指尖下低沉的律動,讓整個大廳都浸在一種曖昧又鬆弛的氛圍裡。舞池中央,一對外國夫婦正跳著狐步舞,女人的香檳色魚尾裙隨著舞步旋轉,裙擺揚起時像一朵綻放的曇花,男人的手穩穩托著她的腰,皮鞋在地麵踏出規律的“嗒嗒”聲,引得周圍不少目光駐足。
這不是普通的宴會,是1936年上海頂層社交圈的縮影——外灘的銀行家、南京路的百貨老板、法租界的政客,還有些說不清背景的“大人物”,都聚在這裡。權力是這裡的底色,你看那穿晨禮服的英國領事與彙豐銀行行長交談時,兩人手搭在對方臂彎的力度,都透著幾分試探與製衡;
財富是這裡的裝飾,太太們腕上的百達翡麗腕表、頸間的南洋珍珠項鏈,每一件都能抵得上普通人家十年的生計;名聲則是這裡的通行證,誰要是能得到沈驚鴻的一句寒暄,第二天就能成為霞飛路上各大公館茶會的談資。這地方像個巨大的旋渦,進去的人要麼被卷著往上爬,要麼就沉底,沒有中間路可走。
林薇挽著林守業的手臂,指尖輕輕搭在他西裝的肘部——那西裝是去年做的,料子是普通的羊毛,袖口已經磨出了一點毛邊,顯然是林守業壓箱底的“體麵”。她跟在王氏身後,腳步放得極輕,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王氏穿的是一件寶藍色織錦旗袍,領口鑲著一圈兔毛,是她出嫁時的嫁妝,今天特意翻出來燙了一遍,可織錦的紋樣還是顯得有些陳舊,兔毛也微微發灰。林守業走在最前麵,原本有些佝僂的腰板挺得筆直,像被人從背後扯了一根線,他左手端著一杯還沒開封的香檳,右手時不時理一理領帶——那領帶是紅色的,漿得發硬,卻跟他的黑西裝有些不搭,顯得格外紮眼。
林薇身上的藕荷色軟緞旗袍是林家三天前緊急趕製的,料子是林守業托人從蘇州采買的軟緞,摸起來像雲朵一樣軟,在燈光下會泛出淡淡的珠光。款式是她自己畫的圖,改了傳統旗袍的寬袖,做成了收窄的連肩袖,下擺也裁短到膝蓋下兩寸,方便走路——她畢竟不是習慣穿旗袍的民國女子,總覺得傳統款式束縛手腳。領口和袖口的纏枝蓮紋是她盯著繡娘繡的,用的是同色的真絲線,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隻有湊得極近才能發現花瓣的紋路是一層疊一層,像水波一樣柔。她沒戴首飾,隻在手腕上套了一隻細銀鐲子,是她穿越前奶奶給的,內側刻著一個“薇”字,冰涼的銀器貼在皮膚上,是她在這個陌生時代唯一的慰藉。
走進大廳的那一刻,林薇明顯感覺到有數十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抬眼掃了一圈,視線像細密的網,飛快地掠過每一張臉——有穿貂皮大衣的貴婦,正用折扇擋著嘴,眼神裡滿是好奇,大概是在猜她的身份;有戴金絲眼鏡的商人,目光落在她的旗袍上,帶著審視,像是在評估這件衣服的價值;還有幾個穿學生裝的年輕女孩,眼睛亮閃閃的,顯然是被她的氣質吸引;當然也有不友善的,比如角落裡一個穿紫色旗袍的女人,嘴角撇著,眼神裡的不屑幾乎要溢出來,大概是覺得她搶了自己的風頭。
林守業顯然很享受這種被矚目的感覺,他臉上堆著矜持的笑,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遇到認識的人就點頭致意,嘴裡說著“王老板好”“李太太久仰”,聲音比平時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絲刻意的洪亮。有一次,他看到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朝這邊看,以為是認識的,連忙拱手,結果對方隻是掃了林薇一眼就轉開了頭,林守業的手僵在半空,尷尬地咳了一聲,又若無其事地理了理頭發。王氏跟在他身邊,手緊緊攥著旗袍的下擺,指節都泛了白,她的眼神四處逡巡,看到穿金戴銀的太太就趕緊低下頭,看到侍者端著精致的點心又忍不住多看兩眼,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與怯場——這大概是她第一次來這麼高級的場合,連呼吸都顯得有些急促。林薇的心跳也快了幾分,胸腔裡像有隻小兔子在亂撞。但她很快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慌,現在的她不是那個在博物館裡修複文物的林薇了,而是林家突然冒出來的“侄女”,是要在這個動蕩的時代活下去的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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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落在舞池邊的立柱上,那是意大利進口的大理石,上麵雕著纏枝花紋,跟她旗袍上的紋樣有些像,隻是更繁複些;又落在侍者托盤裡的香檳杯上,水晶杯壁上沾著細密的水珠,琥珀色的酒液在裡麵輕輕晃動。
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沈驚鴻為什麼會給林家發請柬?這個宴會裡有多少人是真心想交朋友,多少人是帶著目的來的?那個躲在暗處的“推手”,會不會在今晚動手?
“林老板,幸會幸會!”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打斷了林薇的思緒。
她轉頭,看到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端著酒杯走過來,肚子挺得圓圓的,像揣了個小皮球,身上穿的是米白色西裝,領口彆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已經有些蔫了。男人的手上戴著一枚翡翠戒指,鴿子蛋大小,綠色的玉質裡透著幾絲絮狀的雜質,一看就不是頂級的貨色。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目光卻不住地往林薇身上瞟,從她的頭發掃到旗袍的下擺,最後又落回她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
“哦,是王老板啊!”
林守業立刻熱情地迎上去,雙手握住男人的手,搖了搖,“好久不見,您生意還是這麼興隆啊!”
這位王老板是做棉紗生意的,之前跟林家有過幾筆小交易,算不上熟,但在這種場合遇到,林守業自然要好好應酬。
王老板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林守業的肩膀,目光還是沒離開林薇:“林老板客氣了!這位是?”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好奇,還有點不易察覺的曖昧。
“這是舍侄女,林薇。”
林守業連忙介紹,他特意把“侄女”兩個字說得重了些,語氣裡帶著一絲炫耀——這麼漂亮又有氣質的侄女,可不是誰都有的。
王老板點了點頭,臉上堆起恭維的笑:“林小姐真是……氣質不凡啊!”
他說著,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林老板好福氣,這麼好的侄女,可得好好疼惜。”
那語氣裡的暗示,連旁邊的王氏都聽出來了,她的臉微微一紅,又趕緊低下頭。林薇隻是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不疏離,也不過分熱絡。她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她知道,在這種場合,話多了容易出錯,尤其是麵對這種不懷好意的試探,沉默反而更有力量。王老板見她不接話,也覺得有些沒趣,又跟林守業閒扯了幾句棉紗的行情,就端著酒杯找彆人去了。
王老板剛走,林薇就聽到身後傳來幾聲壓低的議論。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幾個年輕女孩在說她。那幾個女孩穿的都是最新款的旗袍,有粉色的喬其紗,有綠色的香雲紗,還有一件黑色的絲絨旗袍,領口鑲著水鑽,一看就價值不菲。她們聚在離林薇不遠的地方,手裡端著果汁杯,頭湊在一起,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林薇聽到。
“瞧她那身打扮,故作清高!”說話的是穿粉色喬其紗的女孩,她的頭發燙成了時髦的大波浪,發尾卷著,卻故意往林薇這邊瞥了一眼,語氣裡滿是不屑。
“就是,也不知道林守業從哪裡找來的,以前可從沒聽說過林家有這麼個侄女。”穿綠色香雲紗的女孩接著說,她的手指上塗著紅色的指甲油,正無聊地轉著杯子,眼神裡滿是懷疑。
“我聽我爸說,沈先生特意給她家發了請柬呢!”穿黑色絲絨旗袍的女孩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絲嫉妒,“真是走了狗屎運,沈先生的請柬,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林薇的耳力一向不錯,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裡。她心裡了然——沈驚鴻的請柬果然是把雙刃劍,一方麵讓她有機會進入這個圈子,另一方麵也把她推到了風口浪尖,成了彆人嫉妒的靶子。她輕輕歎了口氣,指尖摩挲著手腕上的銀鐲子,冰涼的觸感讓她冷靜了幾分。她知道,這些議論還隻是開始,接下來肯定還有更麻煩的事。
就在這時,大廳裡突然安靜了幾分,原本喧鬨的交談聲低了下去,連樂隊的音樂都像是弱了半拍。林薇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都朝著一個方向望去,她也循著那些目光,看向了宴會廳的入口處。隻見沈驚鴻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幾個穿西裝的男人,大概是他的助手或下屬。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純黑色的英式定製禮服,料子是意大利進口的羊毛絨,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剪裁得恰到好處,襯得他的肩寬腰窄,身姿格外挺拔。白襯衫的領口挺括,沒有一絲褶皺,黑色的領結打得端正,沒有多餘的裝飾。他的頭發梳得整齊,用發油固定住,露出飽滿的額頭,燈光下,他的皮膚是冷白色的,五官像用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一樣精致——眉骨很高,眉毛濃淡適宜,眼窩深邃,眼睛是黑色的,像深夜裡的大海,看不透底;鼻梁高挺,鼻尖微微下勾,帶著一絲淩厲;嘴唇很薄,顏色偏淡,唇邊掛著那抹慣有的、淡漠而疏離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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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很慢,步伐從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節拍上。所過之處,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讓開一條路,有人彎腰致意,有人臉上堆起諂媚的笑,還有些年輕女孩紅著臉,偷偷地打量他。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想上前跟他握手,他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停下腳步;一個穿貂皮大衣的貴婦遞給他一杯香檳,他也隻是用指尖碰了碰杯壁,說了句“謝謝”,聲音低沉悅耳,卻沒什麼溫度。他就像暗夜中的王者,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做什麼動作,就能輕易地掌控全場的節奏。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之前在資料裡見過沈驚鴻的照片,知道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但照片遠不及真人有衝擊力。尤其是他身上的氣場,那種無形的、強大的壓迫感,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這個男人不簡單——他二十歲就接手了家族生意,短短五年就把沈家從一個普通的商號做成了橫跨金融、貿易、航運的大集團;他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都吃得開,連外國領事都要給他幾分麵子;更重要的是,她穿越前看到的那本日記裡,多次提到了“沈先生”,或許他跟自己的穿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沈驚鴻似乎並沒有特意看向林薇這邊,他走到大廳中央,跟一位銀發的外國銀行家寒暄起來。那位銀行家穿的是晨禮服,胸前彆著一枚勳章,他握著沈驚鴻的手,臉上滿是笑容,嘴裡說著流利的法語,沈驚鴻也用法語回應著,語氣從容,用詞精準,顯然對法語極為精通。林薇看著他們交談的樣子,心裡卻有種直覺——沈驚鴻一定知道她來了,或許從她走進宴會廳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關注她。
林守業看到沈驚鴻,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他連忙搓了搓手,壓低聲音對林薇和王氏說:“快,我們過去跟沈先生打個招呼!”
他今天來參加宴會,最大的目的就是跟沈驚鴻搭上關係——要是能讓沈家跟林家合作,那林家的生意就能起死回生了。
王氏也連忙點頭,緊張地理了理旗袍的領口,又拍了拍林薇的胳膊:“薇薇,等下跟沈先生說話客氣點,彆失了禮數。”
林薇還沒來得及回應,一個嬌柔卻帶著幾分尖銳的女聲突然插了進來:“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叔叔和王阿姨。”
林薇轉頭,看到蘇婉清正朝這邊走來。蘇婉清是蘇記百貨老板的女兒,在上海的名媛圈裡很有名,仗著家裡有錢,平時就有些飛揚跋扈。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正紅色的蕾絲旗袍,蕾絲是進口的法國貨,上麵繡著細碎的玫瑰花紋,領口和袖口都鑲著一圈白色的珍珠,走起路來珍珠會輕輕晃動。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紅寶石項鏈,吊墜是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在燈光下泛著濃鬱的紅色光澤,耳墜和手鐲也是配套的鑽石首飾,閃得人眼睛都有些花。她的妝容很精致,眉毛畫得又細又長,眼尾微微上挑,塗著深紅色的口紅,嘴角帶著笑,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林薇。
“這位就是林家妹妹吧?”
蘇婉清走到林薇麵前,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她,語氣裡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妹妹這身衣服倒是彆致,不知道是哪家小裁縫鋪子的手藝?看著……倒是挺省布料的。”
她說著,故意拉了拉自己旗袍的蕾絲裙擺,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衣服多華貴。她這話一出,旁邊幾個跟著她的女伴都掩著嘴輕笑起來,眼神裡滿是幸災樂禍。王氏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蘇婉清的父親是百貨老板,家裡有錢有勢,她們根本得罪不起。
林守業也有些尷尬,他搓了搓手,乾笑著說:“婉清啊,薇薇這衣服是剛做的,料子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