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二樓的露台,今夜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屏障與樓下宴會廳隔成了兩個天地。樓下是衣香鬢影的喧囂,爵士樂隊的銅管樂混著賓客的笑語歡聲,透過雕花窗欞飄上來時,已變得模糊而遙遠,反倒襯得露台愈發寂靜。
夜風裹著黃浦江上獨有的氣息吹來,那氣息裡藏著江水的微腥、碼頭貨輪的煤煙味,還有遠處租界裡洋行飄來的淡淡香水味,幾種味道交織在一起,成了上海夏夜特有的印記。
風掠過林薇的發梢,將她鬢邊那朵珍珠絨花吹得輕輕顫動,也稍稍驅散了夏末殘留的悶熱——這種悶熱不像北方的乾熱那般灼人,而是裹著濕氣的黏膩,貼在皮膚上,總讓人覺得透不過氣。她抬眼望向遠處的外灘,萬國建築群在夜色裡舒展著恢弘的輪廓。彙豐銀行大樓的穹頂綴著鎏金燈光,像一顆倒扣的巨大寶石;江海關鐘樓的指針剛過九點,沉悶的鐘聲順著江麵飄來,敲在人心上,帶著幾分歲月的厚重。那些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建築比肩而立,燈光勾勒出它們的尖頂、廊柱與浮雕,遠遠望去,真如一條鑲嵌著無數碎鑽的華麗緞帶,纏繞在黃浦江畔。
近處,飯店花園裡的法國梧桐在朦朧的壁燈下發著微光,葉片被風拂動,投在露台的地磚上,影子斑駁搖曳,像一群不安分的幽靈。偶爾有晚歸的夜鶯在枝頭叫兩聲,聲音清脆,卻瞬間被夜風吞沒,隻留下更濃的靜謐——那靜謐裡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安,像細密的針,輕輕刺著林薇的神經。林薇獨自站在露台邊緣,指尖抵著冰涼的漢白玉欄杆。欄杆被夜風沁得發寒,寒意透過她薄薄的真絲手套滲進來,順著指尖往手臂上爬。她下意識地微微握緊欄杆,漢白玉的紋路硌著掌心,這觸感讓她勉強找回了幾分冷靜。心跳還是有些快。
方才在宴會廳與沈驚鴻跳的那支華爾茲,旋律仿佛還在耳邊打轉——他的掌心乾燥而有力,扶在她腰際時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舞步精準得像是經過千百次演練,每一次轉身、每一個停頓,都讓她不得不全神貫注,生怕露出半分破綻。而此刻,比那支舞的餘韻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接下來這場未知的“敘話”。
她太清楚沈驚鴻這類人的脾性,他從不會無緣無故做任何事,邀她來露台,必然帶著目的。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踩在露台的木質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那腳步聲沉穩、從容,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間隔都幾乎分毫不差,像節拍器般規律,卻透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林薇沒有回頭。
這腳步聲她太熟悉了——方才在宴會廳,沈驚鴻走過大理石地麵時,她便留意過這獨特的節奏,那是長期處於上位者才有的從容,不慌不忙,卻自帶威懾力。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樣: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襯衫領口係著真絲領結,袖口露出的腕表應該是百達翡麗的經典款,低調卻貴重。
沈驚鴻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目光也投向遠處江麵上的燈火。
江麵上停泊著幾艘貨輪,甲板上的燈像散落的繁星,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偶爾有小汽艇駛過,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痕,很快又被江水撫平。
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沉默地站著,側臉在燈光下顯得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線緊抿,仿佛真的隻是在欣賞夜景。
可林薇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氣場——那是一種久居高位、習慣掌控一切的人特有的壓迫感,像一張無形的網,悄悄將她籠罩。即使他什麼都沒說,空氣裡也仿佛帶著張力,讓她不得不時刻警惕。
“林小姐似乎對上海的夜景,彆有一番感觸。”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輕輕撥動,在夜風中散開,卻精準地落在林薇耳邊。
林薇心中警鈴驟然響起。他這話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機鋒。她現在的身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姑娘林薇,可內裡卻是來自幾十年後的靈魂。方才她望著外灘時,眼神裡難免帶著幾分陌生與感慨——那是屬於“外來者”的視角,難道被他捕捉到了?他是在暗示她這個“本地人”卻對熟悉的景色流露出異常,進而試探她嗎?
她定了定神,斟酌著用詞,聲音儘量保持平靜,聽不出波瀾:“確實。上海的夜景,每次看都覺得既熟悉,又陌生。表麵的繁華之下,總像是藏著一層看不透的迷霧,讓人猜不透內裡的樣子。”
這話半真半假——熟悉,是因為原身的記憶裡滿是上海的街巷;陌生,是因為她終究是個“闖入者”;而“繁華下的迷霧”,既是她的真實感受,也符合一個剛經曆家庭變故、看清人情冷暖的年輕女子的心境,不會顯得突兀。
沈驚鴻側過頭,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夜風拂動她的發絲,幾縷碎發貼在臉頰上,燈光在她濃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讓她的眼神顯得有些朦朧。他看了她幾秒,才緩緩開口:“迷霧之下,往往隱藏著真相。就看有沒有撥開迷霧的勇氣,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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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輕,卻每個字都帶著分量。
林薇聽得明白,他這是在暗示她——他知道她在“隱藏”什麼,也在試探她是否有能力繼續隱藏,或者說,是否有能力揭開某些秘密。她不想再繞圈子。麵對沈驚鴻這樣的人,過度的偽裝隻會讓他更加懷疑,不如主動出擊,哪怕冒險也要掌握一點主動權。
“沈先生邀我上來,不隻是為了探討上海的夜景吧?”
她轉過身,直視著他的眼睛,目光平靜卻堅定,沒有絲毫躲閃。
沈驚鴻低笑一聲,那笑聲很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玩味。他也轉過身,背靠著漢白玉欄杆,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這個姿勢比剛才隨意了些,卻讓他的目光更加直接、銳利,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的內心。
“林小姐快人快語,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又像是在組織語言,“那沈某便直說了——我注意到,林小姐自月前落水醒來後,與以往……頗有些不同。”
來了!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查過她,而且查得很細!原身性格怯懦、膽小怕事,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更彆提有什麼“才華”;而她醒來後,不僅敢拒絕林守業的安排,還能設計出超越當下潮流的旗袍圖樣——這些變化太明顯,根本瞞不過有心人。沈驚鴻能注意到,並不意外。但她麵上依舊不動聲色,甚至微微垂下眼睫,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黯然與自嘲。
她輕輕攥了攥裙擺,聲音裡帶著幾分委屈,卻又透著幾分堅定:“經曆過一次生死,總能看透些人情冷暖。叔父嬸娘的態度,家裡的變故,這些都讓我明白,再像過去那般懵懂無知、任人拿捏,遲早會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有些改變,也是被逼出來的,算不得什麼特彆。”
她巧妙地將行為的改變歸因於心境的轉變和生存的逼迫,這是最合理、也最容易讓人相信的解釋。
“哦?”
沈驚鴻挑了挑眉,語氣裡帶著幾分懷疑,“僅僅是看透人情冷暖,便能無師自通,擁有如此精妙的服裝設計天賦?”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她身上的旗袍——這件旗袍是她根據原身的舊衣改的,領口加了一圈珍珠滾邊,裙擺處用暗線繡了纏枝蓮紋樣,比當下流行的款式更顯精致典雅。
“甚至對服飾的審美與見解,遠超當下的潮流?林小姐,這似乎不是‘被逼出來’就能解釋的。”
他果然抓住了最關鍵的“破綻”。
林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緊張,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坦然,卻又帶著一絲倔強,像是在堅持自己的說法:“沈先生或許不信,但有些東西,仿佛是沉睡在血脈裡的。我父親生前對美學頗有研究,家裡藏了很多書畫和古籍,我小時候常跟著他看,隻是那時不懂。落水那天,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東西,像是……忽然開了竅。或許,是繼承了他的一點靈性吧。”
她再次將原因引向已故的父親林翰文——死人無法開口,這是最無從考證,也最能讓人信服的理由。
“林翰文先生……”
沈驚鴻輕輕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悠遠,像是在回憶什麼。
他沉默了幾秒,才緩緩說道:“林先生確實是一位雅人。當年他在靜安寺路開的‘翰文齋’,不僅賣絲綢,還常舉辦書畫品鑒會,不少文人雅士都願意去捧場。可惜,天不假年。”
林薇心中一動。沈驚鴻竟然認識她的父親?這一點超出了她的預料。原身的記憶裡,父親隻是個普通的絲綢商人,性格溫和,不喜應酬,怎麼會認識沈驚鴻這樣背景神秘的人物?難道父親的“雅人”身份背後,還藏著彆的秘密?
沒等她細想,沈驚鴻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林小姐可知道,令尊生前,除了絲綢生意和古玩字畫,還對什麼特彆感興趣?”
林薇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他果然把注意力引向了她的父親!難道父親真的與那枚鳳凰胸針有關?或者說,父親與沈驚鴻所在的“秘密”有牽連?她不敢輕易透露信息——她隻從原身父親留下的日記裡看到過隻言片語,提到過“鳳凰”“約定”“故人”之類的詞,卻沒弄明白具體含義。
如果現在說錯了話,很可能會暴露自己沒看過完整日記的事實,甚至引火燒身。她垂下眼睫,露出一副回憶的模樣,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父親興趣確實廣泛,除了字畫,還喜歡收集一些老物件,比如古玉、瓷器之類的。他也常和一些文人學者往來,有時會在家中討論詩文。隻是我那時候年紀小,心思都在玩鬨上,具體的細節,記不太清楚了。”
她刻意說得模糊,既回應了問題,又沒有透露任何關鍵信息,同時符合“年幼無知”的設定。
“古玩字畫,老物件……”
沈驚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錦盒。錦盒是暗紅色的,上麵繡著纏枝紋,邊角有些磨損,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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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錦盒,裡麵躺著一枚胸針——那枚林薇在原身父親的資料照片上見過、與她穿越息息相關的鳳凰胸針!
林薇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連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動。她死死盯著那枚胸針,目光幾乎無法移開。胸針的主體是一隻展翅的鳳凰,用金絲細細盤繞而成,鳳凰的羽毛層層疊疊,每一根金絲都打磨得光滑細膩,細節栩栩如生。鳳凰的頭部鑲嵌著一顆暗紅色的寶石,像是眼睛,在露台朦朧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羽翼上點綴著細小的珍珠和藍寶石,雖然顆粒不大,卻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微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整個胸針透著一股古樸而神秘的氣息,仿佛藏著千百年的故事。
更讓她心悸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枚胸針之間那種玄之又玄的聯係——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將她的靈魂與胸針緊緊綁在一起,胸針在輕輕“呼喚”她,而她的靈魂也在“回應”。這種悸動如此強烈,讓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想要立刻將胸針奪過來。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她知道,現在絕不能露出任何異樣。她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胸針上移開,重新看向沈驚鴻,臉上努力擠出一副茫然又帶著幾分欣賞的表情,聲音儘量保持平穩:“這枚胸針真精致,工藝這麼複雜,應該很貴重吧?是沈先生的收藏嗎?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
她刻意強調“沒見過”,哪怕心裡清楚這是謊言——她必須否認,否則立刻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沈驚鴻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眸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像是要從她的眼神裡找出一絲破綻。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偽裝,露台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隻有夜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江輪汽笛,顯得格外清晰。林薇的手心已經冒出了冷汗,手套被汗水浸濕,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但她不敢有任何動作,隻是靜靜地與他對視,眼神裡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坦然,努力不讓他看出任何端倪。
過了好幾秒,沈驚鴻才緩緩收回目光,將胸針放回錦盒,重新揣進西裝內袋。他的動作很慢,每一個細節都像是在刻意觀察她的反應。
“一位故人之物。”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故人臨終前托付我,幫這枚胸針尋找有緣人。”
有緣人?林薇心中冷笑。他這是在試探她是不是那個“有緣人”吧?可他怎麼確定誰是“有緣人”?難道這枚胸針有什麼特殊的識彆方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波瀾,語氣帶著幾分客套:“那祝願沈先生早日找到合適的人,不辜負故人的托付。”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林薇能感覺到,沈驚鴻並沒有完全相信她的話——他的眼神裡依舊帶著探究,但他沒有繼續追問胸針的事,似乎打算暫時擱置這個話題。
他換了個姿勢,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江麵上,語氣隨意了些:“今晚拍賣的那幅設計稿,雖非林小姐本意捐贈,但沈某既然拍下了,也算與林小姐結個善緣。”
他頓了頓,轉過頭看著她,眼神裡帶著幾分審視,“不知林小姐對未來有何打算?難道甘心一直寄居在叔父籬下,幫他繪製圖樣,看他的臉色過日子?”這個問題同樣犀利。
林薇立刻明白過來,他是在試探她的野心,她的獨立性,以及她是否容易掌控。如果她說想一直待在林家,他大概率會覺得她懦弱、無主見,或許會降低對她的警惕;如果她說想離開林家,他又會懷疑她的目的,甚至可能會出手乾預。她沒有猶豫太久,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語氣裡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認真:“自然不甘。我現在寄人籬下,是因為勢單力薄,沒有足夠的能力獨立。幫叔父繪製圖樣,不過是權宜之計,既能暫時安穩下來,也能攢一點錢。我想要的,是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野心——在沈驚鴻這樣的人麵前,過度的謙卑和示弱隻會讓他更加輕視,適當的坦誠反而更能贏得他的認可,甚至可能讓他覺得她“有用”。
“掌握自己的命運……”沈驚鴻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眼神裡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欣賞,像是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
他沉默了片刻,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沉重:“在這亂世,談何容易。你應該清楚,現在的上海,表麵平靜,實則暗流湧動。日軍在華北蠢蠢欲動,國內各派勢力紛爭不斷,個人的命運,早已與家國大勢緊密相連。有時候,你想走的路,未必能由你自己決定。”
林薇心中一凜。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現在是1936年,距離全麵抗戰隻有一年多的時間,上海這座繁華的都市,很快就會被戰火籠罩。個人的命運在時代的洪流麵前,確實渺小得像一粒塵埃。但她不想認命——她既然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就不能隻是苟活,她想做些什麼,哪怕隻是保護好自己,保護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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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勢不可逆,但如何在洪流中立足,甚至為改變這大勢儘一份力,卻取決於個人的選擇與能力。”她緩緩說道,聲音不高,卻帶著幾分堅定。
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次明確表達出超越個人生存的意向。她不知道沈驚鴻的具體立場——他可能是愛國誌士,也可能是某個勢力的代理人,甚至可能與日本人有牽連,但這番話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算不得錯,甚至可能引起他的共鳴。沈驚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一次,他的目光裡探究少了些許,多了些彆的、更複雜的東西——像是欣賞,又像是考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