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為法租界這片高級住宅區披上了一層靜謐的外衣，唯獨蘇公館燈火通明，宛如一顆熠熠生輝的夜明珠。鐵藝大門敞開，身著製服的侍者恭敬地迎候著每一位抵達的賓客。一輛輛昂貴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入，走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空氣中彌漫著香水、雪茄與權力的氣息。
黑色的斯蒂龐克轎車內，林薇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棟巴洛克風格的三層洋樓。她穿著一身沈驚鴻為她挑選的珍珠白色縐紗旗袍，款式簡潔大方，僅在領口和袖口繡著同色係的暗紋玉蘭花，襯得她肌膚勝雪，氣質清雅。頭發挽成優雅的發髻，鬢邊彆著一支小巧的珍珠發卡，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飾物。與百樂門那晚的驚豔奪目不同，今夜的她，更像一株空穀幽蘭，沉靜內斂，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風骨。
沈驚鴻坐在她身側，閉目養神，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將他襯得愈發挺拔冷峻。他似乎對即將麵對的場合渾不在意，但林薇知道，他每一根神經都處於警戒狀態。
車子停穩，陳鋒為林薇打開車門。沈驚鴻也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已是一片清明銳利。他下車，繞到林薇這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
林薇微微一頓，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處。隔著柔軟的西裝布料，能感受到他手臂結實肌肉的輪廓和沉穩的力量。這看似親密的動作，在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與同盟。
兩人並肩走向那扇燈火輝煌的大門。郎才女貌，姿態從容，瞬間吸引了門口不少賓客的目光。竊竊私語聲隱約傳來，內容無外乎是“沈驚鴻”、“未婚妻”、“百樂門”等字眼。
走進大廳，璀璨的水晶吊燈將室內照得如同白晝。留聲機播放著悠揚的爵士樂，衣著華麗的賓客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談笑，空氣中浮動著香檳與蛋糕的甜膩氣味。這是一幅典型的上海上流社會社交圖景，精致，卻也虛假。
蘇婉清的父親，蘇部長，一個身材微胖、麵帶紅光、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正與幾位同樣氣度不凡的男士交談。看到沈驚鴻，他立刻笑容滿麵地迎了上來。
“驚鴻！你可算來了！真是貴人事忙啊！”蘇部長熱情地伸出手，與沈驚鴻握了握，目光隨即落到林薇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這位就是林薇小姐吧？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麵，氣質不凡，難怪能讓我們眼高於頂的沈大公子傾心。”
這話聽著是誇獎，實則暗藏機鋒，既點了林薇之前的“名聲”，又將沈驚鴻置於“色令智昏”的潛在指責下。
林薇微微頷首，不卑不亢：“蘇部長過獎了。晚輩初來乍到，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她的聲音清越，姿態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小門小戶女兒的怯懦。
沈驚鴻隻是淡淡一笑，應對得體：“蘇世伯的沙龍，滬上名流薈萃，沈某豈敢不來湊個熱鬨？薇薇性子靜，不太習慣這種場合，我帶她過來見見世麵。”他一句話，既給了蘇部長麵子，又將林薇護在了身後，暗示她由他庇護。
蘇部長哈哈一笑，眼神閃爍，不再多言，引著他們向裡麵走去。
很快，林薇便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羨慕的，當然，更多是來自女性賓客那邊，帶著挑剔和隱隱敵意的視線。她甚至能感覺到幾道格外銳利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其中一道，必然來自今晚的女主角——蘇婉清。
果然，在一群簇擁著她的名媛中間，蘇婉清穿著一身正紅色絲絨旗袍，佩戴著全套紅寶石首飾，明豔張揚，如同燃燒的火焰。她正言笑晏晏，看到沈驚鴻和林薇進來，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變得更加燦爛，隻是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
她端著酒杯，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
“驚鴻哥，林小姐，你們來啦。”她的聲音甜得發膩，目光落在林薇挽著沈驚鴻的手臂上，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陰鷙。“林小姐今晚真是清雅動人，這身旗袍……倒是彆致，很襯你呢。”她語氣裡的那點“彆致”，分明帶著貶義，暗示其上不得台麵。
林薇鬆開沈驚鴻的手臂，對她微微一笑，坦然接受：“多謝蘇小姐誇獎。蘇小姐今晚才是光彩照人，令人移不開眼。”
沈驚鴻似乎無意卷入女人間的口舌之爭，對蘇婉清略一頷首，便對林薇低聲道：“我去那邊與幾位世伯打個招呼，你自己隨意，有事讓侍者找我。”他的態度自然，帶著一種全然的信任，仿佛將她獨自留在這龍潭虎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林薇明白，這是他給她的考驗，也是他認可她有能力獨自應對的暗示。她點了點頭：“好。”
沈驚鴻轉身走向一群正在討論時局的中年政商人士，很快便融入其中，談笑風生，遊刃有餘。
蘇婉清見沈驚鴻離開，臉上的假笑淡了幾分，上下打量著林薇，語氣帶著一絲挑釁：“林小姐一個人？要不要我介紹幾位朋友給你認識？她們都對林小姐……十分好奇呢。”她刻意加重了“好奇”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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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麻煩蘇小姐了。”林薇神色不變，從容應道。
蘇婉清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引著林薇走向那群名媛。她們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家族千金，此刻都用一種混合著好奇、輕蔑和看好戲的眼神打量著林薇。
“這位就是林薇林小姐，驚鴻哥的……未婚妻。”蘇婉清介紹道，語氣微妙。
“林小姐真是好福氣，能得沈先生青眼。”
“聽說林小姐祖上是經營絲綢的？不知如今家裡生意如何？”
“林小姐那晚在百樂門唱的歌真是特彆，不知師從哪位大家？我們都沒聽過那種唱法呢。”
問題一個接一個，看似客氣，實則步步緊逼，都在試探她的家世、背景和底細。
林薇端起侍者遞來的香檳，淺淺抿了一口，姿態優雅。她心知肚明，在這種場合，示弱和辯解都是下策，唯有保持自信與風度，方能破局。
她放下酒杯，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些精心修飾的麵孔，唇角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家道中落，不值一提。至於唱歌，不過是興之所至，胡亂哼唱，難登大雅之堂，讓諸位見笑了。倒是諸位小姐，個個才華出眾，名滿滬上，令我欽佩。”
她避重就輕，將問題輕描淡寫地帶過，反而將讚譽拋了回去，態度不卑不亢，既沒有炫耀，也沒有自卑，讓人抓不住錯處。
幾位名媛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些意外。她們預想中的局促不安、語無倫次並未出現，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和淡然。
蘇婉清見攻勢無效，眼神冷了幾分。她輕笑一聲，狀似無意地說道：“說起來，林小姐和驚鴻哥相識不久吧？真是緣分奇妙。不像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驚鴻哥的脾氣秉性，我最是清楚了。他呀，最討厭彆人碰他的東西，尤其是……書房裡的東西。”
這話意有所指，暗指林薇可能用了什麼不光彩的手段接近沈驚鴻，甚至可能竊取了他的機密。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息看著林薇。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但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她看著蘇婉清，眼神清亮，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蘇小姐和驚鴻是舊識，了解自然比我多。不過，驚鴻他待我以誠，信任有加，書房於我並無禁地。或許，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並非全然由時間長短決定，蘇小姐以為呢？”
她直接將“碰他的東西”提升到了“信任”的高度，巧妙地將蘇婉清的惡意揣測化解為對沈驚鴻眼光和決策的質疑，反而顯得蘇婉清心胸狹隘，挑撥離間。
蘇婉清臉色一僵，正要反駁，一個溫和的男聲插了進來。
“幾位美麗的小姐在聊什麼這麼投入？”
林薇轉頭，看到顧言笙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氣質溫文儒雅，在一群或倨傲或精明的賓客中，顯得格外清新。
他的到來，恰到好處地打破了方才僵持的氣氛。
“顧記者。”蘇婉清勉強笑了笑，對顧言笙，她倒不敢太過放肆，畢竟顧家的背景和顧言笙本人在輿論界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顧言笙對蘇婉清點了點頭，目光便落在林薇身上，眼神溫和而帶著關切：“林小姐，又見麵了。剛才看到你和沈先生一起進來，還沒機會打招呼。”
“顧先生，你好。”林薇對他露出一個真誠些的笑容。在這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顧言笙的出現像一陣清風，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顧言笙的出現，讓蘇婉清等人暫時收斂了些許。他與林薇聊了幾句關於近期文化界動態的話題，言辭懇切，見解獨到，很快將周圍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無形中為林薇解了圍。
林薇感激地看了顧言笙一眼，後者對她微微一笑，舉了舉杯。
沙龍的氣氛逐漸升溫。賓客們分散成幾個小圈子，政商界人士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名媛淑女們聊著時尚八卦，文藝界的名流則在討論著最新的畫展或文學作品。
林薇趁機脫離了名媛圈，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慢慢品嘗著香檳，觀察著在場的人群。她看到沈驚鴻與幾位銀行家和政府要員相談甚歡，神色從容，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不時地掃過全場，如同蟄伏的獵豹。
她也看到了那個讓她在意的人——山口一郎。
他正與一位穿著和服、舉止優雅的日本女子站在一起，與幾位外國領事交談。他似乎感受到了林薇的目光，轉過頭，隔著人群，對她舉杯示意，臉上帶著那種程式化的、令人不適的笑容。
林薇微微頷首，算是回禮，隨即移開了目光。這個山口一郎，像一條隱藏在暗處的毒蛇，讓她本能地感到危險。
“林小姐似乎對山口先生很感興趣？”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在身邊響起。
林薇轉頭，看到一位穿著墨綠色絲絨長裙、氣質成熟嫵媚的女士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她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妝容精致，眉眼間帶著一絲曆經世事的慵懶與風情。林薇記得她，剛才蘇部長介紹過，是上海灘有名的女企業家，經營著多家百貨公司和娛樂場所，名叫秦雨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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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姐。”林薇禮貌地回應，“隻是恰好看過去而已。”
秦雨濃紅唇微勾，眼神帶著洞察世事的精明：“山口先生是位有趣的生意人，不過，和他打交道，可要格外小心。”她語氣意味深長，似乎意有所指。
林薇心中微動，感覺這位秦小姐話裡有話。“多謝秦小姐提醒。”
秦雨濃笑了笑，不再多言，目光投向正在與一位英國領事交談的沈驚鴻，語氣帶著幾分感慨：“沈先生是個人物。這上海灘的水深得很，他能有今日的地位，不容易。林小姐能得他青睞，是福氣，也是……考驗。”
她的話說得雲山霧罩，卻句句都點在關鍵處。林薇隱約覺得，這位秦雨濃，或許知道些什麼，或者，她本身就是這複雜棋局中的一方勢力。
“秦小姐似乎對驚鴻很了解？”林薇試探著問。
秦雨濃收回目光，看向林薇，眼神複雜：“談不上多了解。隻是在這上海灘混久了，看得多了而已。沈先生那樣的人，注定身邊不會平靜。林小姐看著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她說完，對林薇舉了舉杯，便搖曳生姿地走向了另一個圈子。
林薇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疑竇叢生。這個秦雨濃，是善意提醒，還是彆有用心？
這時，沙龍進入了自由交流環節，侍者引導賓客們移步至與大廳相連的寬敞偏廳，那裡準備了更豐富的酒水和精致的自助餐點。偏廳的一角，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舞池。
音樂換成了更適合跳舞的華爾茲。
蘇婉清顯然是早有準備，她徑直走向沈驚鴻，臉上帶著嬌媚的笑容：“驚鴻哥，好久沒和你跳舞了，賞個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