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弄堂裡萬籟俱寂，隻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更襯得夜色深沉。
翠兒早已睡下。林薇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燈，任由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鋪陳開一片銀輝。沈驚鴻最後那句帶著警告與審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無論你來自哪裡，有什麼秘密……不要後悔，也不要背叛。”
他果然從未真正放下過疑心。所謂的“未婚妻”身份，所謂的庇護，都建立在一層脆弱的、隨時可能破裂的冰麵上。而她，就像是在這冰麵上跳舞的人，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在這個時代，依附於沈驚鴻，是目前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生存方式，甚至還能間接地做一些事情，比如，嘗試去觸碰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陰謀。但那種時刻被審視、被試探的感覺，依舊讓她感到窒息和……一絲委屈。
她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隻能走下去。當務之急，是證明自己的價值，獲取他更多的信任，而不是沉浸在這種無用的情緒裡。
她起身，走進書房，擰亮了桌上的台燈。柔和的燈光驅散了部分黑暗，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靜。書桌上，還攤開著下午她未來得及仔細研究的幾份新送來的文件。
其中一份，是關於碼頭工人近期幾次小型罷工的調查報告。報告寫得很簡略，隻說是因工錢糾紛引起，已被工頭壓了下去。但林薇卻注意到一個細節，報告中提到，帶頭鬨事的幾個工人，在罷工前都曾與一個綽號“黑三”的碼頭混混有過接觸。
“黑三”……這個名字，似乎在前幾天看過的、關於那幾起“意外事故”的簡報中出現過。當時一份提及碼頭倉庫失火案的報告裡，有個目擊者模糊地提到，好像看到“黑三”在附近出現過，但因其名聲太差，證詞未被采信。
一次是巧合，兩次呢？
林薇立刻起身，在書櫃裡翻找出之前看過的那些文件，很快找到了那份失火案的簡報。對比時間，工人罷工與倉庫失火，相隔不到一周。而那個倉庫，恰好屬於一家正在與日資談判收購的華資紗廠的原料供應商！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腦中形成。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商業打壓、戰略物資運輸、“意外事故”、工人騷動——背後，似乎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線，將它們串聯起來。而像“黑三”這樣的人，很可能就是被利用來執行這些肮臟任務的棋子。
如果能把“黑三”挖出來，是否就能找到突破口，順藤摸瓜，扯出幕後黑手？
這個發現讓林薇精神一振，暫時忘記了之前的煩悶。她立刻拿出紙筆，將“黑三”、罷工、失火、紗廠收購、特種礦石運輸這些關鍵詞和對應的時間、地點一一列出，試圖找出更多的關聯和規律。
她沉浸在工作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窗外天際泛起魚肚白，才驚覺已是黎明。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沈驚鴻沒有再出現，也沒有電話。陳峰每日會準時送來早餐和一些新的、看似無關痛癢的文件，但關於“黑三”或者相關事件的後續，卻隻字未提。
林薇按捺住主動詢問的衝動，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過於急切。她依舊每日學習禮儀，熟悉社交規則，偶爾由陳峰陪同外出，扮演著乖巧的“沈先生未婚妻”角色。
但她並沒有停止暗地裡的調查。她利用外出機會，刻意讓黃包車夫繞行經過碼頭區附近，觀察那裡的環境和工人狀態。她也嘗試著向見多識廣的禮儀老師旁敲側擊，打聽上海灘各色人等的消息，尤其是關於碼頭幫派和底層混混的傳聞。
禮儀老師隻當她是好奇，倒也說了些零碎的信息，比如碼頭勢力錯綜複雜，有幾個有名的幫派頭子，手下養著不少像“黑三”這樣的打手混混，專門負責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這天下午，林薇正在書房對著自己繪製的關係圖沉思，陳峰來了，臉色比平日更加冷峻幾分。
“林小姐，先生請您過去一趟。”陳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林薇心中一動，放下筆：“現在？去哪裡？”
“華懋飯店。”陳峰言簡意賅，“有件事，可能需要林小姐協助。”
華懋飯店？那是上海灘最頂級的酒店之一，也是各方勢力交彙的場所。沈驚鴻突然叫她過去，還說“協助”，絕非尋常。
林薇沒有多問，迅速換了一身得體的外出服裝，跟著陳峰下了樓。
車子沒有直接去華懋飯店，而是在外灘附近繞了幾圈，最後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西裝店後門。陳峰帶著林薇從後門進入，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上了二樓的一個小房間。
房間裡，沈驚鴻正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熙攘的街道。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裝，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凝重的氣息。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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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些，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
“來了。”他語氣平淡，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著，“把這套衣服換上。”他指了指房間裡掛著的一套藏青色、款式極其普通、甚至有些土氣的女式西裝套裙，旁邊還有一頂同色的寬簷帽和一副黑框眼鏡。
林薇愣住了。這身打扮，與她現在“沈驚鴻未婚妻”的身份格格不入，更像是一個普通公司女職員或者女學生的裝扮。
“這是……”
“我們需要去華懋飯店見一個人，但你不方便以現在的身份出現。”沈驚鴻解釋道，語氣不容置疑，“換上這身衣服，戴上帽子和眼鏡，跟著陳峰，一切聽他的指示。”
林薇瞬間明白了。這不是社交場合，而是一次秘密行動。沈驚鴻需要她作為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影子”出現。
她沒有猶豫，點了點頭：“好。”
她拿起那套衣服，走到屏風後快速換上。衣服料子一般，尺寸稍微有些寬鬆，正好能遮掩住她原本的身形曲線。戴上那頂能遮住大半張臉的寬簷帽和略顯呆板的黑框眼鏡後，對著鏡子一看，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她從屏風後走出來，沈驚鴻看著她這身打扮，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很好。”他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個小巧的、看起來像是粉盒的東西，低聲交代，“把這個帶上。進去之後，坐在指定位置，點一杯咖啡。你的任務就是觀察，記住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切，尤其是和目標人物接觸過的任何人。如果發生意外，按下這個粉盒底部的按鈕。”
林薇接過那個沉甸甸的“粉盒”，知道這絕不僅僅是化妝品那麼簡單。她深吸一口氣，將粉盒緊緊握在手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目標人物是這個人。”沈驚鴻將一張黑白照片遞到她麵前。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衫、戴著圓框眼鏡、看起來有些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叫趙書平，名義上是江南大學的教授，實際身份存疑。他今天下午三點，會在華懋飯店大堂的咖啡座與一個代號‘夜鶯’的人接頭，傳遞一份重要情報。我們的任務是確認‘夜鶯’的身份，並儘可能獲取情報內容。”
林薇仔細看著照片，將趙書平的容貌特征牢牢記在心裡。她的手心微微出汗，既有緊張，也有一種參與其中的興奮感。
“為什麼是我？”她忍不住問。沈驚鴻手下能人輩出，為何要讓她這個“外人”、而且毫無經驗的人參與如此重要的行動？
沈驚鴻看著她，目光深邃：“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看起來如此普通的年輕女子。而且……”他頓了頓，“我相信你的觀察力和記憶力。”
這句話，像是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漾開圈圈漣漪。他說……相信她。
“走吧。”沈驚鴻對陳峰點了點頭。
陳峰會意，對林薇道：“林小姐，請跟我來。我們從後門離開，坐另一輛車。”
林薇最後看了一眼沈驚鴻，他對她微微頷首，眼神沉靜，帶著一種托付重任的意味。
她不再遲疑，壓低帽簷，跟著陳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西裝店。
華懋飯店的大堂，一如既往的金碧輝煌，充滿了異國情調。衣著光鮮的男女穿梭其間，空氣中飄浮著咖啡香、香水味和不同語言的低語。
林薇壓低帽簷，跟著陳峰，像一個不起眼的跟隨者，走進了大堂。陳峰將她引到大堂咖啡座一個靠柱子的、相對隱蔽卻視野開闊的位置。
“林小姐，您坐這裡。我去那邊。”陳峰低聲說完，便走向不遠處另一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報紙，看似隨意地翻看起來，實則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林薇依言坐下，將那個“粉盒”放在手邊，對走過來的侍者用刻意放低、帶著點怯生生的聲音點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
她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直跳，感覺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掃過自己。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呼吸，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整個咖啡座，尋找著目標人物趙書平。
很快，她在斜對麵一個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他。趙書平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衫，正拿著一份報紙在看，手邊放著一杯紅茶，神態悠閒，與照片上一般無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薇小口啜飲著苦澀的咖啡，目光低垂，卻用眼角的餘光，時刻關注著趙書平以及他周圍的情況。她注意到，有幾個看似普通的客人，在不同的時間點進入咖啡座，但都沒有與趙書平接觸。
三點整。
一個穿著紫色旗袍、身段窈窕、戴著網紗帽的女子，嫋嫋娜娜地走進了咖啡座。她目光在大堂裡掃視了一圈，最終落在了趙書平的方向，然後徑直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