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位羞怯的訪客,將蒼白而冰冷的光線,一絲絲注入破敗磚窯的洞口,驅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黑暗,卻也將滿窯的狼狽與劫後餘生的驚悸,照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說話。經過昨夜那與死神幾乎臉貼臉的遭遇,所有的言語都顯得多餘且沉重。人們隻是默默地、動作僵硬地互相攙扶著,從那個散發著土腥和恐懼氣息的避難所裡鑽出來,重新站在了寒風凜冽的廢墟之上。
每個人的臉上都殘留著未褪的驚恐,眼神空洞而疲憊,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寒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一股硝煙和死亡沉澱後的味道,令人作嘔。
顧言笙清點了一下人數,萬幸,沒有人掉隊,也沒有人在昨夜極度的恐懼和寒冷中徹底垮掉。但氣氛已然不同。之前雖然艱難,但尚有周明華的歌聲和鼓舞,有林薇帶來的知識和希望。而此刻,一種更深沉的、源於直麵暴力死亡的絕望感,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無聲蔓延。
“收拾一下,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裡。”顧言笙的聲音沙啞而乾澀,他努力想振作士氣,卻發現自己的話語也顯得如此無力。
沒有人回應。人們隻是麻木地、依循著本能,拾起自己那點可憐的行李,或者僅僅是將身上破舊的衣物裹得更緊一些。
林薇拉著小石頭,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不僅僅是疲憊,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她強迫自己不去回想昨夜洞口那近在咫尺的日語對話和皮靴聲,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顧先生,”她走到顧言笙身邊,低聲道,“大家的狀態很不好,光靠意誌力恐怕撐不了多久。我們需要儘快找到安全的、能真正休息和補充給養的地方。”
顧言笙看著眼前這群眼神黯淡、步履蹣跚的同伴,沉重地點了點頭。他何嘗不知?可前路茫茫,哪裡才是安全之所?
隊伍在一種死氣沉沉的靜默中再次出發。速度比之前更慢,隊伍也拉得更長,像一條垂死的蚯蚓,在荒涼的大地上艱難蠕動。
林薇走在隊伍中段,一邊照看著緊緊抓著她衣角、沉默得可怕的小石頭,一邊留意著周圍人的狀況。她看到一位老婦人走著走著,就無聲地流下淚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學生,眼神發直,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還看到周明華,他不再試圖鼓舞大家,隻是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那副總是充滿激情的臉龐,此刻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知識可以找到水,智慧可以辨彆方向,冷靜可以規避危險,但在戰爭帶來的、最直接的死亡恐懼和心靈摧殘麵前,一切都顯得如此脆弱。
中午時分,他們遇到了一條河。
河麵不算很寬,但水流湍急,混黃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和上遊衝刷下來的斷木殘枝,奔騰咆哮著向下遊湧去。一座簡陋的木橋連接著兩岸,但橋麵已經部分損毀,幾塊橋板不翼而飛,露出下麵令人眩暈的渾濁河水。更讓人心頭發緊的是,對岸的橋頭,隱約可以看到幾個晃動的人影,以及……陽光下偶爾反射出的金屬冷光。
“是……是兵爺?”有人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低語。
“看不清是哪邊的……”顧言笙眯起眼睛,神色凝重。經曆了昨夜的驚魂,他對任何武裝人員都充滿了警惕。
周明華壓低聲音:“怎麼辦?繞路嗎?這條河上下遊都不窄,繞路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而且不一定能找到能過河的地方。”
繞路,意味著更多的體力消耗,更多不可預知的危險。不繞路,就要直麵橋上未知的守衛。
就在他們猶豫不決時,對岸的人似乎也發現了他們。兩個背著長槍、穿著雜亂棉軍服的人走上了橋,朝著他們這邊張望,並打著手勢。
“他們讓我們過去!”眼尖的人喊道。
顧言笙和周明華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遲疑和不安。
“我過去看看。”顧言笙深吸一口氣,準備獨自上前交涉。
“我和你一起去。”林薇突然開口道。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在這種時候顯得格外有力量。
顧言笙想反對,但看到林薇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反對的話又咽了回去。他點了點頭:“好,小心點。”
兩人留下周明華照看隊伍,小心翼翼地朝著橋頭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兩個士兵的模樣。他們穿著打滿補丁的灰色棉軍服,麵色黝黑,嘴唇乾裂,眼神裡帶著長期征戰留下的疲憊和一種審視的銳利。他們持槍的姿勢很隨意,但卻給人一種隨時可以投入戰鬥的感覺。
“站住!乾什麼的?”其中一個年紀稍長、臉上帶著一道疤痕的士兵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喝道,目光在顧言笙和林薇身上掃視。
“老總,我們是逃難的老百姓,從上海那邊過來的,想去武漢。”顧言笙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恭敬而不卑微,他指了指身後的隊伍,“都是些老弱婦孺,請老總行個方便,讓我們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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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的?”疤臉士兵打量了他們幾眼,又看了看遠處那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眼神裡的警惕稍減,但依舊沒有讓開,“有路條嗎?或者是哪部分的眷屬?”
顧言笙心裡一沉。他們哪有什麼路條,更非軍眷。
“老總,我們就是普通百姓,路上什麼都丟光了……”顧言笙試圖解釋。
“沒路條不能過!”另一個年輕些的士兵不耐煩地打斷,“誰知道你們裡麵混沒混進鬼子的探子或者漢奸!上麵有命令,這條河現在是防線的一部分,閒雜人等一律不準通行!”
防線?顧言笙和林薇心中都是一動。看來,國軍正在這一帶構築新的阻擊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