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裡的這一夜,格外漫長而沉寂。
沒有篝火,因為能撿到的可燃物越來越少。人們蜷縮在冰冷的陰影裡,依靠著彼此的體溫,抵禦著從破敗門窗縫隙中鑽入的刺骨寒風。饑餓和疲憊讓大多數人都陷入了昏睡,或至少是閉目保存著最後一點體力。
唯有角落裡的林薇和顧言笙,清醒得如同暴露在寒夜裡的礁石。
林薇背對著眾人,麵朝斑駁掉皮的牆壁,那塊冰冷的懷表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老徐死去時蠟黃的臉,懷表上熟悉的劃痕,紙條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詞語……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裡反複旋轉、撞擊。
暴露。轉移。蘇州河倉庫。信未達。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在她最敏感的神經上。沈驚鴻可能正身處絕境,可能重傷,可能被捕,可能……她不敢再想下去,那種心臟被無形之手攥緊、幾乎無法呼吸的窒息感再次襲來。
她不能留在這裡。絕對不能。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便如同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雙集鎮所謂的“安全”不過是溫水煮蛙,蠶坊的忙碌也隻是讓她暫時麻痹自己。現在,指向沈驚鴻下落的線索就握在她手中,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必須去嘗試。等待和苟活,在此刻變得比死亡更難以忍受。
可是,小石頭怎麼辦?顧言笙和周明華他們怎麼辦?她這一走,幾乎是九死一生,很可能再也回不來。將小石頭托付給彆人?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誰能保證照顧好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帶著他一起去上海?那更是將他直接推入火坑。
還有顧言笙……她看得出他的擔憂,他的情緒,他的不讚同。她該如何開口?他會理解嗎?還是會竭力阻止?
紛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越扯越緊。她將臉埋進冰冷的膝蓋,肩膀難以自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一件尚帶著體溫的破舊外衫,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
林薇猛地一顫,抬起頭。
顧言笙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她能看清他臉上同樣沉重的疲憊,以及那雙望向她的、充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有關切,有擔憂,有不舍,更有一種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的沉靜。
“冷嗎?”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
林薇搖了搖頭,想將外衫還給他,卻被他輕輕按住。
“拿著吧,後半夜更冷。”他在她身邊坐下,隔著一點距離,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仿佛會驚碎這凝固的夜,“你想去找他,是嗎?”
林薇身體一僵,沒有否認,隻是將懷表攥得更緊。
“我知道我攔不住你。”顧言笙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苦澀,卻異常平靜,“從我看到那塊表,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
他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林薇,告訴我,你不是一時衝動。你想好了嗎?回上海,意味著什麼,你比我更清楚。那是龍潭虎穴,是鬼子的心臟地帶。你一個人,沒有任何接應,僅憑一個模糊的地名,去找一個生死未卜、可能已經被捕的人……這……這幾乎是送死。”
“我知道。”林薇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因為壓抑著情緒而微微發顫,眼神卻像淬了火的星辰,亮得驚人,“我知道危險,知道可能什麼都找不到,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但是顧言笙,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明明有了線索,卻在這裡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苟且偷生地活著!如果他還在等著,如果他還有一線生機……那我現在的安穩,就是對他最大的殘忍!”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字字清晰,砸在顧言笙的心上。他看到了她眼底那不顧一切的決絕,那是一種超越了恐懼、甚至超越了生死界限的執念。
他所有勸解的話,都在這樣的目光下顯得蒼白無力。
他沉默了。祠堂裡隻剩下眾人沉睡的呼吸聲和窗外嗚咽的風聲。
過了許久,顧言笙才長長地、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般吐出一口氣。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
林薇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我跟你一起去。”顧言笙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她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不行!”林薇幾乎是立刻拒絕,聲音因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又趕緊壓低,“這太危險了!你不能去!這裡還需要你,周先生他們需要你!你沒有必要為了我……”
“不是為了你。”顧言笙打斷她,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深邃,“至少,不全是。”
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聲音沉穩而有力:“第一,你一個人去,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多一個人,多一分照應,也多一分找到沈先生的希望。第二,沈先生的身份特殊,他若真的遭遇不測或被困,牽扯的可能不僅僅是個人安危,或許還有重要的情報或組織關係。我雖然力量微薄,但作為一名記者,也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不能坐視不管。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