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在第三日的清晨終於停歇，天空卻並未放晴，依舊是一片壓抑的鉛灰色。濕漉漉的街道反射著慘淡的天光，空氣清冷，帶著雨水洗刷後依舊無法驅散的、屬於淪陷區的沉悶氣息。
周媽家的亭子間裡，林薇正進行著最後的準備。她換上了一身周媽找來的、半新不舊、洗得發白的陰丹士林布旗袍，外麵罩著一件灰色的舊毛衣，腳上是布鞋。頭發挽成一個樸素的髻，臉上未施脂粉，甚至還用灶灰淡淡地修飾了一下眉眼，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曆經風霜、為生計奔波的小戶婦人，而非那個曾經在上海灘社交場驚鴻一瞥的“沈太太”。
荷花也穿上了周媽改小的舊衣服，安靜地站在一旁，小手緊緊拉著林薇的衣角。孩子似乎感知到即將離開這個短暫安穩的巢穴，大眼睛裡充滿了不安。
趙書平的安排細致而周密。新的身份證明已經準備好，依舊沿用“王靜”這個名字，但背景略作調整，變成了來自閘北、在戰火中失去丈夫、帶著幼女投親不遇、流落街頭的可憐人。目標是位於公共租界西區的“聖心慈幼院”，一家由法國天主教會背景創辦的孤兒院。選擇這裡，一方麵是其相對偏僻的位置和教會背景可能帶來的些許庇護，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孤兒院確實需要人手，更容易獲得接納。
“都記清楚了嗎？”周媽最後一次低聲叮囑，“路上如果遇到盤查，就按我們說好的回答。眼神不要躲閃，語氣要怯懦但清晰。到了孤兒院，見了瑪利亞修女，要表現出感激和願意吃苦的樣子。你的任務是眼睛和耳朵，多看，多聽，少說話，尤其不要打聽任何事。”
林薇點了點頭，將周媽的話在心裡又過了一遍。她拿起那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王靜”身份證明的小包袱，牽起荷花的手。
“周媽，這些日子，多謝您了。”林薇真誠地說道，聲音有些哽咽。在這個冰冷的淪陷區，周媽給予的溫暖如同寒夜中的篝火。
“彆說這些，平安回來就好。”周媽拍了拍她的手，眼圈也有些發紅，“外麵有我們的人看著，會儘量確保你們路上的安全。一切小心。”
沒有隆重的告彆，林薇牽著荷花，走出了亭子間，走下狹窄的樓梯，穿過寂靜的灶披間，最後推開了那扇通往外麵世界的小門。
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一絲陌生的危險氣息。林薇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將臉上所有屬於“林薇”的痕跡深深掩藏，隻留下“王靜”那帶著幾分惶恐、幾分疲憊，卻又努力維持著鎮定的神情。她拉了拉荷花的手，低聲道：“荷花，我們走了。”
孩子仰頭看了她一眼，用力地點點頭，小手攥得更緊。
她們彙入了清晨稀疏的人流。街道上依舊能看到巡邏的日本兵和偽警察，太陽旗在一些較高的建築上刺眼地飄揚著。林薇低著頭，刻意避開與任何軍警人員的視線接觸，步履匆匆，卻又不敢顯得太過慌張，仿佛隻是一個急於尋找落腳點的普通難民。
按照趙書平提供的路線，她們需要換乘兩次電車，然後步行一段不短的距離。電車上擁擠而沉悶，人們大多麵無表情，眼神空洞，偶爾有抱著孩子的婦人低聲啜泣，也很快被電車咣當行駛的噪音淹沒。林薇緊緊護著荷花，感受著周圍彌漫的絕望與麻木，心中五味雜陳。這就是沈驚鴻和他的同誌們為之奮鬥、並讓她等待黎明的土地和人民。
換乘和步行都還算順利，沒有遇到嚴格的盤查。越靠近西區，街道越發顯得破敗和空曠，戰爭的創傷在這裡更加明顯，許多房屋倒塌或被焚毀，雜草叢生。
走了將近一個多小時，她們終於在一片略顯荒涼的街區邊緣，看到了那棟灰撲撲的、帶著尖頂的磚石建築。鐵藝的大門有些鏽蝕，旁邊掛著一個木牌，上麵用中法文寫著“聖心慈幼院”。院子裡能看到一些穿著統一灰色棉袍、麵容瘦削的孩子在沉默地玩耍，或者幫忙做著一些簡單的雜活，氣氛沉寂得不像一個孩子該待的地方。
林薇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再次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後上前，輕輕拉響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色修女服、戴著白色頭巾、麵容嚴肅的中年修女打開了旁邊的一扇小門。
“什麼事？”修女的語氣帶著戒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林薇連忙按照準備好的說辭，微微躬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哀戚與懇求：“修女，您好。我……我叫王靜，是從閘北逃難過來的。我男人沒了，房子也毀了，帶著孩子投奔親戚，可親戚也找不到了……我們娘倆實在沒地方去了，聽說您這裡收留可憐的孩子，也能給口飯吃……求求您，行行好，收留我們吧，我什麼活都能乾，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隻求給孩子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她說著，眼圈自然而然地紅了，將身邊怯生生的荷花往前輕輕推了推。荷花似乎也被這氛圍感染，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要掉不掉，看得人格外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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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修女審視的目光在林薇和荷花身上來回掃視，似乎在評估她們話語的真實性，以及可能帶來的麻煩。淪陷之後，像這樣前來求助的人太多了，孤兒院早已不堪重負。
“我們這裡也不是救濟院，收留不了太多人……”修女語氣冷淡。
就在這時，另一個溫和些的聲音響起：“瑪莎修女，怎麼回事？”
一個年紀稍長、麵容慈祥、同樣穿著修女服的老修女從裡麵走了出來。她是這裡的院長，瑪利亞修女。
瑪莎修女低聲向瑪利亞修女說明了情況。瑪利亞修女的目光落在林薇和荷花身上，特彆是在看到荷花那瘦小可憐、眼中含淚的模樣時，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可憐的孩子……”瑪利亞修女歎了口氣，對林薇說道，“這位姊妹，我們這裡條件很艱苦，孩子們也隻是勉強糊口。如果你真的願意留下來幫忙，我們確實需要人手照顧更小的孩子和清洗衣物。但是，沒有工錢，隻能提供最基本的食宿，而且需要遵守院裡的規矩。”
林薇心中稍定，連忙表示：“謝謝修女！謝謝您！隻要有口吃的，有個地方住，我們娘倆就感激不儘了！工錢不要緊，我一定會努力乾活的！”
瑪利亞修女點了點頭：“好吧，你們先進來吧。瑪莎修女，帶她們去安置一下，就住在後麵那間閒置的儲藏室吧。先給她們弄點吃的。”
“謝謝修女！謝謝！”林薇連聲道謝，拉著荷花，跟著麵色依舊不算好看的瑪莎修女，走進了聖心慈幼院的大門。
第一步，成功了。她成功地以“王靜”的身份，帶著合理的理由，進入了這個預定的偵察地點。
然而，當她踏進這棟灰暗的建築，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消毒水味、孩子的體味以及一種深沉的悲涼氣息時，她清楚地知道，這並非安全的港灣。這隻是一片新的、布滿了未知荊棘的戰場。而她，必須披好“王靜”這層脆弱的偽裝，在這片戰場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尋找著那微弱的、可能通向黎明的曙光。
荊棘之路，已然在腳下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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