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沉船的河汊,踏上堅實的、卻布滿碎石和荊棘的土地,林薇才真正體會到“旱路”二字的含義。右腿傳來的劇痛,遠比在船上顛簸時要清晰和尖銳得多。每一次腳掌落地,即便有老周和水生一左一右的攙扶,那衝擊力也如同直接敲打在骨頭上,讓她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前方的山巒,在清晨稀薄的霧氣中顯得愈發巍峨而陰森。林木幽深,不見路徑,隻有野獸踩踏出的、若隱若現的痕跡蜿蜒向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腐葉和一種山野特有的、清冽又危險的氣息。
“跟緊,踩著我們的腳印走。”老周低聲囑咐,他依舊走在最前麵,手裡多了一根削尖的粗木棍,既是探路,也是武器。水生則殿後,警惕地環視著四周,那雙在山裡長大的眼睛,比常人更能捕捉到林間的異常。
最初的幾百米,幾乎耗儘了林薇全部的力氣。她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肺部火辣辣的疼,受傷的右腿像是灌了鉛,每抬起一次都需要莫大的毅力。汗水浸濕了她的頭發和衣領,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枯葉上,瞬間消失。
老周和水生沒有催促,隻是在她幾乎要支撐不住時,更加用力地架住她的胳膊,給予她片刻喘息的機會。他們的沉默和堅實的臂膀,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對……對不起……拖累你們了……”林薇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愧疚。
“省點力氣走路。”老周頭也不回,聲音乾澀,“說這些沒用。”
水生則在後麵悶聲道:“林姑娘,你能跟上,就很好了。”
他們的理解,反而讓林薇更加堅定了不能倒下的決心。她咬緊牙關,將下唇都咬出了血痕,逼迫自己邁開下一步,再下一步。
山路崎嶇難行,根本沒有路。他們需要撥開糾纏的藤蔓,繞過濕滑的苔蘚,有時甚至需要手腳並用地攀爬陡坡。林薇的雙手很快就被荊棘劃出了細小的血口,衣服也被刮破了幾處,顯得愈發狼狽。但身體的極度疲憊和疼痛,反而讓她大腦中那些關於恐懼和茫然的雜念被暫時屏蔽了,隻剩下一個最原始、最強烈的念頭——向前走。
中午時分,他們找到一處有溪流經過的、相對平坦的岩石地帶,決定短暫休息。
老周和水生警惕地確認四周安全後,才允許林薇坐下。水生從懷裡掏出那幾個已經有些發蔫的紅薯,分給每人一個。沒有火,隻能生吃。冰冷的、帶著泥土味的紅薯啃在嘴裡,口感粗糙,難以下咽,但饑餓的腸胃卻本能地催促著她吞咽下去。
林薇小口啃著紅薯,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布滿劃痕的手上。這雙手,曾經在現代化的實驗室裡,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修複著珍貴的文物。而現在,它們沾滿了泥土和血汙,隻是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掙紮。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她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喝點水。”老周將自己的水壺遞給她。那是一個軍用的鋁製水壺,外麵磕碰得坑坑窪窪。
林薇接過,喝了一小口。溪水冰冷清冽,稍微緩解了喉嚨的乾渴和身體的燥熱。
“周大哥,水生哥,謝謝你們。”她看著兩人,真誠地說道。沒有他們,她絕無可能走到這裡。
老周擺了擺手,沒說話,隻是默默啃著自己的紅薯。水生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休息了約莫一刻鐘,老周便站起身:“不能久留,得趁天黑前翻過前麵那個山梁。夜裡在山裡更危險。”
繼續上路。下午的路程似乎更加艱難。體力消耗巨大,而那個小小的紅薯提供的能量早已耗儘。林薇感覺自己的雙腿如同兩根僵硬的木棍,完全是靠著意誌力在機械地挪動。視線開始模糊,耳邊嗡嗡作響,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旋轉。
有好幾次,她腳下一軟,險些栽倒,都被身邊眼疾手快的老周或水生死死拉住。
“堅持住!就快到了!”老周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他指著前方一個林木相對稀疏的山口。
那山口看起來並不遙遠,但在精疲力儘的林薇眼中,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她幾乎是用爬的,被兩人半拖半架著,一點一點地向著那個目標挪近。
就在他們即將抵達山口,甚至可以感受到從那邊吹過來的、稍微強勁一些的山風時,殿後的水生突然發出一聲低低的警示:“噓——!有動靜!”
三人瞬間僵住,迅速蹲下身,隱藏在茂密的灌木叢後。
林薇的心臟驟然收緊,連腿上的疼痛都暫時忘記了。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果然,從山口的另一側,隱約傳來了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而且,說的是中文,但口音混雜,語氣粗野!
“……媽的,這鬼地方,毛都沒有一根!”
“少廢話!仔細搜!老大說了,最近這邊不太平,可能有‘肥羊’溜過來!”
“聽說昨天白茅鎮被皇軍炸了,肯定有不少人往山裡跑……”
是土匪!或者,是潰散的兵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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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對著水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保護好林薇,自己則如同狸貓般,借著灌木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前摸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林薇趴在地上,冰冷的泥土貼著她的臉頰,恐懼讓她渾身發冷。剛出狼窩,又入虎穴!這些盤踞在山裡的亡命之徒,比日軍和偽軍更加沒有底線,落到他們手裡,下場可想而知。
她聽到那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有五六個人的樣子。他們罵罵咧咧,用槍托撥打著草叢,搜索得相當仔細。
老周很快退了回來,臉色鐵青,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過不去了,山口被他們卡住了。有五個人,都有槍,像是常年在山裡混的悍匪。”
唯一的通路被堵死!後退則可能遭遇日軍清掃部隊,或者活活餓死在山裡!
絕境,再次降臨。
水生握緊了手中的柴刀,眼神凶狠,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老周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地形,大腦飛速運轉,尋找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機。
“繞路?”水生用氣聲問道。
老周緩緩搖頭:“兩邊都是懸崖,繞不過去。而且,我們沒時間,也沒體力了。”
難道……隻能硬闖?或者,在這裡等死?
林薇看著老周和水生凝重的側臉,看著他們眼中那不甘就戮的凶光,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混合著不願再拖累他人的決絕,猛地衝上了頭頂。
她不能死在這裡!沈驚鴻還在上海等她,那些犧牲的軍人需要有人銘記,《韌草》還沒有真正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