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生活》創刊號那帶著濃重土製油墨氣味、印在粗糙樺樹皮紙上的字跡,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野豬嶺根據地這片看似封閉的山坳裡,激起了遠超林薇預料的漣漪。
當老周和小梅將幾十份墨跡初乾、小心翼翼晾曬著的“報紙”分發到各個班排、後勤單位以及前來幫忙或探親的老鄉手中時,引起的轟動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識字的人,迫不及待地圍在一起,頭碰著頭,就著晨光或灶火,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聲來。不識字的人,則焦急地圍在周圍,催促著識字的同伴快念,聽到精彩處,或發出會心的笑聲,或露出憤慨的神情,或陷入沉默的思索。
《月夜尖刀》裡偵察班長王鐵柱那有勇有謀的形象,讓戰士們倍感親切,仿佛寫的就是自己身邊的某個戰友;老周那篇《鋼盔變鍋記》,雖然文字樸實,卻讓後勤的同誌們挺直了腰杆,覺得自己的勞動同樣光榮而有價值;蘇隊長的《夏日防痢疾須知》,被衛生員們認真抄錄,準備作為宣傳材料;而那幾首孩子們寫的童謠,更是被迅速傳唱開來,稚嫩的聲音在山穀間回蕩,給艱苦的生活平添了幾分生氣和希望。
林薇這個名字,也隨之在根據地不脛而走。起初,大家隻知道她是上海來的、有文化的、腿受傷的女學生。現在,大家看她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由衷的敬佩和親近。戰士們路過衛生隊,會憨厚地笑著跟她打招呼:“林編輯,今天的報紙真好!”後勤的婦女們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烤得最香的紅薯塞給她;連那些調皮的孩子,見到她也會規規矩矩地站好,響亮地喊一聲“林老師好!”
這種被需要、被認可的感覺,像一股溫熱的泉水,滋潤著林薇飽經磨難的心田。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文字所蘊含的力量——它不僅能記錄,更能連接人心,凝聚力量,點燃希望。
李政委特意來找了她一次,臉上是掩不住的欣慰和讚賞:“林薇同誌,乾得漂亮!你這《戰鬥生活》一出來,可是給我們解決了不少思想工作上的難題啊!大家看了,勁頭更足了,都覺得自己的付出被看見了,值得!這就是我們需要的‘聲音’!”
他當場拍板:“這份小報,要作為我們根據地一項長期的重要工作來抓!定期出版!林薇同誌,你就正式擔任《戰鬥生活》的主編,需要什麼人手,需要什麼支持,儘管提!”
就這樣,林薇在野豬嶺找到了自己全新的定位和價值。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孱弱的逃亡者,而是成了這個集體中不可或缺的“筆杆子”,成了能用文字為這片土地和這群人發聲的“林編輯”、“林老師”。
她的腿傷在蘇隊長的持續治療和根據地相對依舊是相對)安穩的休養下,恢複得很快。雖然陰雨天傷處還是會酸脹不適,走路也因軟組織損傷而略顯僵硬,需要借助拐杖,但已經能夠獨立處理大部分日常事務,甚至可以短距離地獨自慢行。身體的逐漸康複,讓她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戰鬥生活》的采編工作中。
她開始有計劃地走訪根據地的不同單位,不僅是為了收集素材,更是為了深入了解這支隊伍的靈魂。她參加戰士們的班務會,聽他們討論戰術,也聽他們傾訴想家的愁緒;她跟著墾荒隊一起上山,雖然揮不動鎬頭,但可以坐在田埂邊,聽他們講述開荒的艱辛和對未來的憧憬;她甚至鼓起勇氣,跟隨小股的運輸隊,在相對安全的區域內,體驗了一次短途的物資轉運,切身感受了穿梭於敵人封鎖線下的緊張與不易。
這些經曆,極大地豐富了她的視野,也讓她的文字變得更加厚重和富有生命力。《戰鬥生活》的第二期、第三期……陸續出爐。內容更加豐富,版麵也逐漸規範。她開辟了“讀者來信”欄目,刊登戰士們和老鄉們的意見和建議;增設了“時事簡報”,用通俗的語言摘要介紹國內外反法西斯戰場的消息,給大家帶來遠方的希望;她還發動根據地的文化骨乾和識字的戰士積極投稿,雖然文筆稚嫩,但感情真摯,極大地調動了大家的參與熱情。
那支派克鋼筆和沈驚鴻準備的優質墨水,成了她最珍貴的“武器”。每一次蘸取墨水,在粗糙的紙張或自製的蠟紙上落下筆跡時,她都感覺自己在與那個遠方的男人進行著一種無聲的對話。她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活著,她在戰鬥,她正在把他期望她“活下去”的生命,投入到一份有意義的事業中去。
然而,就在林薇在野豬嶺逐漸紮根、煥發新生的時候,遠在上海,那場由沈驚鴻親手點燃的“驚雷”,所帶來的餘波,正以更加凶險的方式,向他反撲。
“蝮蛇”的被殺,如同捅了馬蜂窩。七十六號特務機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恐慌。日本主子施加了巨大的壓力,限期破案。整個上海灘的地下世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沈驚鴻和他的小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舞者,每一步都麵臨著暴露的危險。他們切斷了與大部分外圍組織的聯係,轉入更深、更靜默的潛伏狀態。但敵人的搜捕網,正在一寸寸地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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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那間隱秘的指揮部,已經不能再回去了。沈驚鴻和阿誠等人,分散隱藏在幾處絕對安全的“休眠”據點裡,這些據點相互之間不發生橫向聯係,隻通過最隱秘的單線渠道傳遞信息。
此刻,沈驚鴻正藏身於公共租界一間嘈雜的、魚龍混雜的弄堂小旅館裡。房間狹小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和黴變的氣味。他坐在窗邊的陰影裡,耳朵上戴著耳機,正在接收一份經過多次轉譯的密電。
電文的內容,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敵特活動猖獗,多處聯絡點遭破壞……‘裁縫’被捕叛變,供出部分外圍人員名單……‘書店’已暴露,緊急撤離中……判斷敵人已掌握我部分行動規律及人員特征,正在縮小排查範圍……建議‘驚鴻’小組暫停一切活動,立即轉移至備用安全屋‘鷂子窩’,等待下一步指示……”
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裁縫”是他的一個重要下線,掌握著不少情報渠道,他的叛變,意味著沈驚鴻經營多年的部分情報網絡麵臨著被連根拔起的危險。而敵人“正在縮小排查範圍”這句話,更是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了他的頭頂。
他摘下耳機,緩緩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了眼睛。大腦在飛速運轉,分析著當前的局勢,尋找著可能的突破口和生機。
阿誠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臉上帶著凝重:“老板,外麵‘狗’很多,幾個路口都加了暗哨,盤查得很嚴。我們可能被盯上了。”
沈驚鴻睜開眼,眼中沒有絲毫慌亂,隻有冰封般的冷靜。“通知其他兩人,按三號應急方案,分頭撤離。一小時後,在‘鷂子窩’彙合。”
“是!”阿誠沒有多問,立刻轉身去安排。
三號應急方案,是最危險、但也最出其不意的方案——化整為零,利用租界複雜的地形和混亂的管理,各自尋找機會混出去,不依賴預設的交通工具和路線。
沈驚鴻迅速行動起來。他換上了一身碼頭苦力常穿的破舊短褂,用特殊的藥水略微改變了膚色和麵部細節,往頭發上抹了些灰塵,瞬間從一個氣質冷峻的“商人”變成了一個飽經風霜、沉默寡言的底層勞動者。他將勃朗寧手槍拆解成零件,分彆藏匿在身上不起眼的地方。最後,他看了一眼這個短暫藏身的小房間,沒有任何留戀,如同鬼魅般閃出了房門。
弄堂裡依舊嘈雜,小販的叫賣聲,孩子的哭鬨聲,婦女的吵嚷聲混雜在一起。沈驚鴻低著頭,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步伐不快不慢,與普通的苦力並無二致。但他的眼睛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視著周圍的每一個角落。
他看到了巷口那個假裝看報紙、眼神卻不斷瞟向過往行人的男人;看到了對麵茶館二樓窗口,那個拿著望遠鏡的身影;看到了幾個穿著黑綢衫、腰間鼓囊囊的漢子,在人群中不懷好意地逡巡……
果然被盯死了。
沈驚鴻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他沒有選擇直接衝出包圍圈,而是拐進了一條更加狹窄、堆滿垃圾的支弄。他知道,越是看似絕路的地方,往往越有一線生機。
身後的腳步聲跟了上來,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