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夜,在經曆了白日的喧囂與驚險後,並未恢複寧靜。宵禁的鐘聲回蕩在山城上空,更添幾分肅殺。林薇藏身於沈驚鴻早已備下的秘密安全屋——位於南岸一片依山而建、魚龍混雜的棚戶區深處。這裡牆壁單薄,隔壁人家的咳嗽聲、孩子的哭鬨聲清晰可聞,恰恰成了最好的掩護。空氣中彌漫著煤煙、劣質煙草和食物腐敗的混合氣味,與之前“聽雨閣”的清冷雅致判若雲泥。
腳踝的腫痛並未消退,每一次移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但這物理上的疼痛,遠不及內心的焦灼。證據雖已通過黃修女和美軍渠道送出,但遠水難解近渴。趙仲明公然抓捕失敗,猶如受傷的野獸,反撲隻會更加瘋狂。沈驚鴻在76號多待一刻,就多一分被折磨致死的危險。顧言笙在武漢遇襲,生死未卜,消息斷絕,沉重的負罪感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不敢點燈,在黑暗中靠牆坐著,耳朵警惕地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手中緊緊握著那支勃朗寧手槍,冰冷的金屬觸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她回想起何參議白天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和話語,“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有需要,可以來找我。”這像是一根微弱的稻草,在無邊黑暗中閃爍著的光芒。何參議代表的是張治中將軍,乃至重慶國民政府內部相對開明、主張團結抗日的一派。他們與軍統內部以戴笠為首、熱衷於內部傾軋的派係素有齟齬。趙仲明是戴笠的人,他的胡作非為,是否已經引起了張將軍這邊的不滿?何參議的出現,是偶然,還是某種政治信號?
這是一個機會,或許是目前唯一能借助的、相對“合法”的力量來對抗趙仲明,為沈驚鴻爭取時間的途徑。但同樣風險巨大,一旦判斷錯誤,暴露了自己與地下黨的關聯,或者被對方當作政治鬥爭的棋子,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謹慎,再謹慎。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來判斷何參議的真實意圖和能力。
與此同時,軍統局本部,一間氣氛凝重的辦公室內。
趙仲明像一頭困獸般來回踱步,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白天抓捕林薇失敗,何參議的突然介入,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讓他顏麵儘失,也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廢物!一群廢物!”他猛地將桌上的茶杯掃落在地,瓷片四濺。“連個瘸了腿的女人都抓不回來!何明遠何參議)那個老東西,竟敢插手我們軍統的事!”
他的心腹手下垂手立在一邊,大氣不敢出。“處長,那女人躲起來了,何參議那邊……我們確實不好硬來。而且,我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趙仲明停下腳步,眼神凶狠。
“我們剛收到武漢方麵的消息,我們派去處理《中央日報》那個記者顧言笙的人……失手了。”手下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人被一隊身份不明的中央軍救走了。”
“什麼?”趙仲明瞳孔驟縮,“中央軍?哪部分的?為什麼要救一個記者?”
“還在查,對方動作很快,沒留下太多線索。但……結合今天何參議插手林薇的事,我懷疑……是不是張治中那邊,已經注意到我們了?甚至……他們可能掌握了我們的一些……情況?”手下說得小心翼翼。
趙仲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張治中與戴老板麵和心不和已久,若真是張治中那邊有意針對他,甚至可能查到了他與日特勾結的證據……那就不僅僅是丟官罷職,而是掉腦袋的滅頂之災!
恐慌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必須儘快除掉林薇這個隱患,坐實沈驚鴻的罪名,將水攪渾,才能有一線生機!
“查!給我不惜一切代價查出那個女人的藏身之處!”趙仲明低吼道,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厲色,“還有,給上海發報,催促他們儘快拿到沈驚鴻的口供!必要的時候……可以用非常手段!”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不能坐以待斃!
上海,76號牢房。
沈驚鴻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掙紮。高燒如同烈火般灼燒著他的身體,傷口在惡劣的環境下開始發炎化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牢門再次被打開,這次進來的不是審訊的打手,也不是攻心的秘書,而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提著藥箱的“醫生”,身後跟著兩個麵無表情的看守。
“給他打一針,讓他清醒點。”
“醫生”冷漠地吩咐道,從藥箱裡取出一支裝有透明液體的針劑。
看守粗暴地將沈驚鴻按住,“醫生”將冰涼的針頭刺入他的手臂靜脈。
一股強烈的、帶著惡心和眩暈感的刺激瞬間衝入沈驚鴻的大腦,讓他被迫從昏沉中掙脫出來,意識變得異常“清醒”,但這種清醒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和心臟狂跳,仿佛整個身體都要炸開。
他知道,這是某種強效的興奮劑,目的是讓他在極度疲憊和痛苦的狀態下,精神防線出現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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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王秘書那張陰鷙的臉再次出現在他模糊的視線裡。
“沈先生,感覺怎麼樣?”王秘書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我們時間不多了,沒空再跟你耗下去。給你看樣東西。”
他拿出一張照片,湊到沈驚鴻眼前。照片上,是林薇從“聽雨閣”二樓窗戶跳下,落在餛飩攤棚布上的瞬間抓拍,雖然模糊,但能看清她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和略顯狼狽的姿態。
“你看,林小姐為了躲避追殺,可是連跳樓這種事都做出來了。下一次,她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王秘書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我們知道她把一些不該她碰的東西送走了。但沒關係,隻要你在認罪書上簽字,指認她是你的同謀,受你指使竊取情報,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發出通緝令,全國搜捕她。到時候,天上地下,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而你……”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或許還能看在‘合作’的份上,留她一條活路,讓你們在牢裡做個伴?”
巨大的憤怒和絕望幾乎要將沈驚鴻吞噬。他們不僅要殺他,還要將林薇拖下水,用她的性命來逼迫他就範!薇薇……她到底做了什麼?她送走了什麼?她此刻是否安全?
興奮劑的作用下,他的情緒被放大,理智的堤壩在憤怒和擔憂的洪流衝擊下岌岌可危。他死死咬著牙,口腔裡充滿了血腥味,那是他咬破了自己嘴唇。
不能說……絕不能承認……一旦承認,他和林薇就都完了……隻有堅持,才有希望……
他用儘全身力氣,將頭偏向一邊,閉上眼睛,不再看那張讓他心碎的照片,從喉嚨深處發出破碎而堅定的聲音:“……滾。”
王秘書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不耐煩和陰冷。“好!既然你冥頑不靈,那就彆怪我們心狠手辣了!給重慶發報,啟動對林薇的‘清除’計劃,格殺勿論!”
他轉身離開,牢門重重關上。
沈驚鴻躺在冰冷的稻草上,身體因藥物和情緒劇烈顫抖,淚水混雜著血水,無聲地滑落鬢角。薇薇……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重慶,南岸棚戶區,安全屋。
淩晨時分,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老鼠啃噬般的聲響在門外響起。不是老鬼的信號,也不是尋常的動靜。
林薇瞬間驚醒,握緊了手槍,屏住呼吸移動到門後。
聲響停止了。過了一會兒,一張折疊成指甲蓋大小的紙條,從門縫底下被塞了進來。
林薇沒有立刻去撿,她耐心地等了足足十分鐘,確認門外再無任何聲息後,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將紙條撥到麵前。
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娟秀而陌生的字跡:
“趙已瘋,欲動‘家法’。速聯何,或可阻。信使可信。”
“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