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一人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寒冷的夜風讓他發熱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一些。他反複回味著晚餐時和蘇振邦的每一句對話,尤其是關於那個縣級醫療糾紛的處理思路。蘇振邦沒有過多讚揚,但那句評價本身,已經重逾千斤。
然而,就在他走出家屬院大門口,身後傳來了一個沉穩的聲音。
“小林,等一下。”
林傑腳步一頓,猛地回頭。隻見蘇振邦披著一件厚外套,不知何時跟了出來,正站在幾步開外看著他。
“廳長?”林傑有些意外,連忙轉身。
“嗯。”蘇振邦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林傑臉上,似乎比在客廳裡時更加深沉,“剛才有些話,沒來得及細說。”
林傑心中一凜,知道這才是今晚真正的重頭戲。他屏住呼吸,恭敬地站好:“您請講。”
蘇振邦沒有立刻開口,他抬頭看了看漆黑無星的夜空,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你剛才那個四步走的想法,有格局,有擔當,不錯。”蘇振邦緩緩開口,先肯定了一句,但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但是,小林,你要明白,想法和實踐之間,隔著的往往不是一條河,而是一片海。”
他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林傑:“你處理過最複雜的局麵,可能也就是省醫張洪斌這一攤子事。你覺得,這潭水已經夠深了,夠渾了,是不是?”
林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坦誠地點了點頭:“是,廳長。張洪斌利用職權,勾結藥企,采購黑藥,罔顧患者安全,事後還試圖掩蓋,性質極其惡劣。我認為這已經是觸碰底線的嚴重問題了。”
蘇振邦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像是嘲諷,又像是無奈。
“底線?”他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搖了搖頭,“小林,你把問題想簡單了。張洪斌?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衝在前麵的馬前卒,一個擺在明麵上的‘白手套’而已。”
林傑呼吸驟然一緊!張洪斌……隻是馬前卒?!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蘇振邦,喉嚨有些發乾:“廳長,您的意思是……”
蘇振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以為,就憑張洪斌一個副院長,能有那麼大的能量,長期、係統性地把黑作坊的藥弄進省醫,還能在出事之後,調動資源進行掩蓋,甚至差點讓他成功脫身?”
林傑愣住了。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張洪斌背後肯定有人,衛生廳的趙凱,甚至可能副廳長李忠民,都脫不了乾係。但他以為,那最多是上下級的包庇和利益勾連。
“省醫的水,比你看到的,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渾得多。”蘇振邦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林傑的心上,“藥品采購,隻是冰山一角。器械引進、基建工程、科研經費、人事安排……這裡麵的利益鏈條,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離林傑更近,那久居上位的壓迫感讓林傑幾乎有些喘不過氣。
“張洪斌倒了,斷了不少人的財路,也讓很多人感到了危險。他們現在縮了回去,不是怕了,而是在觀望,在尋找新的‘代理人’,或者在琢磨著,怎麼把你這顆突然冒出來、不按規矩出牌的釘子,徹底拔掉。”
林傑感覺後背瞬間沁出了一層冷汗。他之前雖然也感受到了壓力和孤立,但更多的是來自醫院內部明麵上的刁難和背後的流言。蘇振邦這番話,卻像是揭開了帷幕的一角,讓他窺見了背後那龐大而幽暗的陰影。
“廳長,我……”林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害怕了?”蘇振邦看著他。
林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搖了搖頭:“不是害怕。是……沒想到。”
“沒想到就對了。”蘇振邦語氣平淡,“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這水下的暗流,或者看到了,也選擇裝作看不見。你能看到張洪斌,並且有勇氣把他揪出來,已經比很多人強了。”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林傑:“但是,光有勇氣不夠。你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想真正做點事情,光靠周海峰在醫院的庇護,甚至……光靠我偶爾的一句肯定,都遠遠不夠。”
林傑心中巨震。蘇振邦這話,幾乎是在明示他,未來的路將會異常艱難,而且他能提供的幫助有限。
“你需要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根基,更要懂得……借勢和隱忍。”蘇振邦的聲音低沉下去,“有時候,退一步,不是為了放棄,而是為了積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時機。有時候,鋒芒太露,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什麼事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