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的喧囂與浮華,如同退潮般從陳遠感官中剝離。車隊駛回半山彆墅的靜謐,車窗外的城市燈火漸次稀疏,最終被黑暗與蟲鳴取代。車內,蘇晚晴依舊保持著筆挺的坐姿,指尖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滑動,處理著後續事宜,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從未發生。陳遠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閉上眼,趙銘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臉和王婷強作鎮定卻難掩恐慌的眼神,依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但這一次,帶來的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審視。他們,已經和他不在一個層麵上了。這種認知,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
回到彆墅,管家無聲地遞上溫水。陳遠沒有立刻休息,而是走進了那間被臨時改為書房的房間。巨大的實木書桌上,堆疊著蘇晚晴留下的文件和書籍,旁邊放著那台冰冷的平板電腦。他打開台燈,暖黃的光暈照亮了一方天地,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更為沉靜的決心。晚宴上的遭遇,像一根鞭子,抽掉了他最後一絲搖擺。他必須儘快強大起來,不是為了向誰證明,而是為了真正配得上林震霆給予的這一切,為了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沒有去碰那些複雜的金融衍生品教材,而是拿起了秦毅下午送來的、關於“宏海建材”最新動向的簡報。燈光下,他眉頭微蹙,逐字閱讀。趙德海還在做困獸之鬥,試圖通過變賣部分邊緣資產和尋找新的貸款來維持,但顯然杯水車薪。周嵐…這個名字再次出現,簡報提到她近期頻繁接觸律師,並有幾筆不同尋常的、額度不大卻去向清晰的資金流動。
陳遠拿起一支筆,在“周嵐”的名字下麵劃了一條線。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或許是趙家這座即將傾塌大廈裡,最不穩定、也最可能帶來意外的一塊磚。
次日清晨,蘇晚晴準時出現在餐廳。她依舊是一身剪裁銳利的西裝,顏色換成了更顯冷峻的深海軍藍,長發一絲不苟,灰藍色的眼眸如同結冰的湖麵。
“昨天晚宴的後續影響評估。”她將平板推到陳遠麵前,上麵是幾份財經媒體和社會新聞的截圖,內容多是猜測陳遠的身份,以及附帶提及了趙銘王婷的失態,但都被控製在很小的版麵,顯然是經過了處理。“羅斯柴爾德夫人那邊,她的助理發來了正式的問候函,並對昨晚的愉快交談表示感謝。”蘇晚晴的語氣毫無波瀾,聽不出對這“愉快”二字的任何評價。
“謝謝。”陳遠點點頭,快速瀏覽了一下,“這些…需要我回應嗎?”
“不必。集團公關部會處理。您的任務是這個。”她又調出另一份文件,“今天的內容是財務報表基礎分析。重點理解現金流量表與利潤表之間的勾稽關係,以及如何通過關鍵比率識彆潛在風險。”她的話語像手術刀一樣精準,“上午兩小時理論,下午兩小時案例分析。案例…就用‘宏海建材’過去三年的公開財報。”
陳遠心中一動,抬眼看向蘇晚晴。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隻是一個隨手拈來的普通案例。
理論部分枯燥艱澀。蘇晚晴講解的速度極快,涉及大量專業術語和公式。陳遠全神貫注,努力跟上她的節奏。他發現,這些看似複雜的表格和數字,其實與海上航行有某種奇特的共通性——利潤表像是航程記錄,顯示收獲收入)和消耗成本);現金流量表則是船體的真實吃水線,反映能否在風浪中保持浮力;而那些財務比率,就像是觀測風向、海浪、雲層的儀器讀數,用以預判風險。
當蘇晚晴拋出問題檢驗時,陳遠嘗試用這種類比來理解:“所以,如果利潤很高,但經營現金流持續為負,就像…捕到了很多魚,但漁網破了窟窿,魚在不斷漏走,或者魚艙製冷壞了,魚在變質,看似豐收,實則危機四伏?”
蘇晚晴正在平板電腦上標注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抬起眼,那雙冰封的灰藍色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絲明確的詫異看向陳遠,雖然那詫異如同冰麵上的裂痕,瞬間即逝。她沉默了兩秒,才開口:“…很粗糙,但核心比喻恰當。繼續。”
這是她第一次給出接近肯定的評價。陳遠心中稍稍一鬆。
下午的案例分析,則更像是實戰拆解。蘇晚晴引導著陳遠,將上午的理論應用到“宏海建材”那粉飾過的報表上。
“看這裡,應收賬款增速遠高於收入增速。”
“存貨周轉率持續下降。”
“短期借款激增,但主要用於償還舊債,而非擴張。”
“注意到這個關聯方交易了嗎?價格明顯偏離市場公允價。”
一條條看似不起眼的數據,在蘇晚晴冷靜的剖析和陳遠逐漸跟上的思路下,逐漸編織成一張清晰的圖景:一個依靠不斷借貸和虛假交易維持門麵、內部早已千瘡百孔的空殼公司。陳遠背後滲出冷汗,若非親見,他難以想象光鮮的數字背後可以隱藏如此多的汙穢。
“所以,”陳遠看著最終彙總的幾個關鍵異常指標,沉聲道,“即使沒有外力,它自身也撐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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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確。”蘇晚晴合上資料,“但外力可以加速這個過程,並且決定廢墟上能重建什麼。這就是資本和規則的力量。”她看了一眼時間,“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內容,企業估值基礎。預習資料已發送。”
她起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陳遠獨自坐在書房裡,窗外夕陽給房間鍍上一層暖金色,但他心中卻一片冷然。他再次拿起“宏海”的財報,目光銳利。經過下午的剖析,他現在再看這些數字,仿佛能穿透紙麵,看到趙德海焦頭爛額的醜態,看到趙銘依舊花天酒地的愚蠢,也看到了…周嵐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和她的掙紮。
震海大廈的頂層,仿佛懸浮於海城喧囂之上的一座孤島。蘇晚晴的辦公室就坐落於此,占據著視野最為開闊的一角。踏入其中,首先襲來的是一種近乎絕對的秩序感與冰冷的奢華。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構成了整整一麵牆,將繁華的都市天際線與遠方蔚藍的海平麵無縫銜接,納入眼底。天氣晴好時,仿佛能一眼望到天際線儘頭那模糊的海平線,給人一種執掌商業與海洋雙重疆域的錯覺。
室內的主色調是黑、白、灰,極致簡約,線條利落得沒有一絲多餘。拋光的花崗岩地麵光可鑒人,倒映著天花板上內嵌的、發出冷白光線的燈帶。
一麵牆是頂天立地的黑胡桃木書架,但上麵擺放的並非裝飾性的精裝書,而是密密麻麻、按年份和地域分類的行業報告、財務報表合集以及船舶模型。另一麵牆則是一整塊巨大的電子屏幕,此刻正無聲地滾動著全球主要港口的實時吞吐量數據、錯綜複雜的航運線路圖以及不斷跳動的外彙和大宗商品價格。
空氣裡彌漫著極淡的冷冽香氛,像是雪鬆混合了某種金屬的味道,一如此間的主人——高效、精確,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溫度和情緒。
陳遠坐在一張據說是意大利名師設計的辦公椅上,人體工學造型完美,皮質柔軟得不可思議,但他卻感覺比在狂風巨浪中顛簸的漁船甲板上還要難以保持平衡。
他麵前那張寬大得能當床用的黑曜石辦公桌上,左右分壘著兩座“書山”。左邊是紙質文件:過去五年的集團財務年報及審計報告厚度驚人)、厚厚的項目可行性分析、法律文書;右邊則是一台超薄的高性能筆記本電腦和兩塊外接顯示器,屏幕上開滿了密密麻麻的數據表、ppt和文獻頁麵。
蘇晚晴就坐在他對麵,隔著一張冰冷的桌麵。
她今天穿著一身量身定製的珍珠白色西裝套裙,麵料挺括,剪裁一絲不苟,完美勾勒出她纖細卻不失力量感的腰身和優美的肩線。
裙擺下是一雙穿著透明絲襪的筆直長腿,腳踝纖細,踩著的一雙黑色絲絨高跟鞋鞋尖銳利,仿佛能輕易刺穿虛妄。
她的妝容依舊精致得無懈可擊,長發一絲不亂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冷豔到極具攻擊性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瞳色是偏冷的淺褐,看人時總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審視,似乎能輕易剝離一切偽裝,直刺內核。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清冷,平穩,沒有多餘的起伏,每一個音節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清晰而帶著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