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
凜冬的寒意如同無形的巨手,緊緊攫住了整個江戶灣。往年此時,這座號稱“天下台所”、擁有百萬人口的東亞最大都市,早已沉浸在新年的籌備氛圍中。町屋商鋪會掛起迎神的鬆竹,街頭巷尾飄蕩著年糕的香氣,孩童們追逐嬉戲,充滿喧囂與生機。
然而今年的江戶,卻像一座巨大的墳墓,死寂中彌漫著難以驅散的恐慌。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隨時會砸落下來。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步履匆匆,麵色惶惶,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仿佛災難會從任何一個角落突然降臨。商戶大多門窗緊閉,連最熱鬨的日本橋區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隻有寒風卷起落葉和垃圾,在空蕩的街巷中打著旋。
流言,比瘟疫傳播得更快,更致命。
“聽說了嗎?長崎……長崎港完了!整個港口都被明國人的巨艦轟平了!”“何止是轟平!我表兄是唐船上的水手,僥幸逃回來,說明國人的船像山一樣大,炮火像雷神震怒,一瞬間天地都紅了……”“北邊!北邊更慘!越後國的雪原,都被血染透了啊!”“是‘元寇’!不,是比元寇更可怕的‘明寇’來了!是天罰!神風為什麼還不來?”低語聲在緊閉的門板後、在陰暗的茶屋角落裡交換著,每一個消息都像重錘,敲打在江戶市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一種末日將至的絕望感,伴隨著海風帶來的鹹腥氣,滲透進城市的每一個毛孔。
江戶城本丸,將軍府大廣間。
儘管地龍燒得極旺,名貴的香木在銅獸爐中靜靜燃燒,散發出暖意和馨香,但殿內彌漫的寒意卻比室外更加刺骨。德川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光,端坐在高高的禦階之上,身披華麗的直垂禮服,年僅二十二歲的麵龐上,卻不見平日的矜持與威嚴,隻剩下一種強行壓抑卻依舊從眼底泄露出來的驚惶與蒼白。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死死摳著衣物,微微顫抖。
下首,以老中筆頭酒井忠勝、老中土井利勝為首的一眾幕府核心重臣,以及幾位聞訊後星夜兼程趕來的親藩、譜代大名,如會津藩主保科正之、尾張藩主德川義直家光之弟)的代表等,皆按照嚴格的序列正襟危坐。他們低垂著頭,無人敢與禦座上那年輕將軍的目光對視,仿佛那目光能將他們燒穿。空氣凝滯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以及某些人因恐懼而無法控製的粗重呼吸聲,襯托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啪嗒!”
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驟然劃破死寂。德川家光麵前案幾上那盞未曾飲用的抹茶,因為他手臂難以抑製的顫抖而翻倒,碧綠粘稠的茶湯潑灑在光潔如鏡的名貴榻榻米上,迅速洇開一片難看的汙漬,如同德川天下突然潰爛的傷口。
這聲響動像是點燃了火藥桶,家光猛地抬起頭,積壓的恐懼和屈辱瞬間轉化為滔天的怒火,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變得尖利嘶啞,他伸手指著下方鴉雀無聲的臣子們,厲聲咆哮:
“廢物!蠢材!幕府養士二百載,就是用你們這等無能之輩來應對國難的嗎?!”
他的目光首先狠狠刺向老中筆頭酒井忠勝:“忠勝!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向本官保證明寇水師雖利,然勞師遠征,補給線漫長如蛇足,我日本隻需憑借九州沿岸險要,固守待援,待其師老兵疲,糧草不濟,便可效仿神風舊事,一舉將其聚殲於瀨戶內海嗎?!現在呢?!長崎呢?!長崎奉行所何在?!島津家的水軍何在?!為何讓明寇如入無人之境,頃刻間就毀了我鎖國門戶?!”
酒井忠勝花白的頭顱幾乎要埋進地板裡,渾身篩糠般顫抖,冷汗浸透了內衫,卻連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口。長崎的陷落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了所有軍事常識,那種毀滅性的炮火,是他基於舊有海戰經驗根本無法想象的。
家光的怒火又猛地轉向負責情報與奧羽事務的老中土井利勝:“利勝!還有你!你執掌隱密集團,監控海疆,北陸奧羽更是重中之重!明寇如此龐大的艦隊,運載數萬大軍,橫渡鯨海,逼近越後海岸登陸,你的忍者呢?你的探哨呢?你的海船呢?難道都瞎了、聾了、死絕了嗎?!為何直到他們在狩川坳全殲我五千北陸聯軍,兵鋒直指仙台伊達家的領地,你這遲來的喪報才送到本官的案頭?!你這老中是怎麼當的?!”
土井利勝同樣以頭搶地,心中充滿了苦澀和冤屈。他確實派出了大量探子,但明軍選擇了最意想不到的冬季、最危險的航線登陸,並且行軍極其詭秘迅速。狩川坳之戰,五千聯軍半個時辰內灰飛煙滅,逃出來報信的人都寥寥無幾,消息傳遞已然是極限速度。但這在盛怒的將軍麵前,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
“將軍大人息怒!保重禦體要緊!”一位資曆深厚的譜代大名,井伊直孝,硬著頭皮開口,試圖將話題拉回正軌,“當下之急,非是追究過往失職之時,而是需立刻決斷,調兵遣將,阻遏明寇南北兩路之兵鋒!西線雖失長崎,然肥前藩鍋島家、築後藩有馬家、薩摩藩島津家根基尚在,可嚴令其放棄外圍砦堡,收縮兵力固守熊本、福岡、鹿兒島等核心堅城,依托地形節節抵抗,最大程度消耗、遲滯明軍水陸攻勢。而北線局勢尤為危急!明寇自雪原而來,氣勢正盛,若讓其突破仙台平原,則陸奧、出羽門戶洞開,關東八州危如累卵!必須立刻派遣旗本精銳北上,並嚴令東北諸藩,摒棄前嫌,速發援軍,務必將來犯之敵堵在奧羽山脈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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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另一位以謹慎著稱的大名立刻出言反駁,語氣充滿焦慮:“直孝公所言雖是正理,然調兵談何容易?旗本軍八萬,乃拱衛江戶、震懾天下之本,豈可輕動?若精銳儘出,京師空虛,萬一西線明寇艦隊突入江戶灣,或有宵小之輩趁機作亂,如之奈何?九州諸藩新遭重創,人心惶惶,能否自保尚存疑問,何談抽出兵力馳援他處?再看奧羽,上杉家、最上家新遭重創,元氣大傷,伊達家雖強,獨木難支!且東北諸藩向來與幕府若即若離,如今強敵壓境,是否會真心效命,猶未可知!我軍……我軍已陷入南北兩線作戰之絕境,兵力捉襟見肘,顧此則失彼啊!”
這番悲觀卻現實的剖析,如同冰水潑入油鍋,頓時在殿內引發了更大的騷動和恐慌。竊竊私語聲響起,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絕望。幕府承平已久,武備雖有,但久疏戰陣,更要命的是戰略上完全陷入了被動。兩條戰線相隔千裡,彼此無法呼應,而敵人卻如同擁有鐵臂的巨人,同時從兩個方向狠狠捶打著日本這看似龐大實則運轉遲緩的軀體。軍心浮動,士氣低迷,這仗還怎麼打?
“夠了!”德川家光猛地又是一拍案幾,巨大的聲響讓所有爭論戛然而止。他胸膛劇烈起伏,年輕的臉龐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但他深知,此刻自己身為征夷大將軍,絕不能先亂陣腳。他強行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努力讓聲音恢複一絲屬於統治者的鎮定,儘管那鎮定如此脆弱,仿佛一觸即碎。
“傳令!”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使其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試圖重振權威:
“一、八百裡加急,嚴令九州諸藩:放棄所有外圍據點,集中一切兵力固守熊本、福岡、鹿兒島等核心城池,沒有本官的手令,決不許擅自出戰!務必要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拖住、消耗西線明軍主力,等待援軍!”
“二、即刻從江戶旗本軍中,抽調兩萬精銳!任命鬆平信綱為征夷大將軍代總大將),火速北上!持朕旗印,節製陸奧、出羽諸藩所有兵力,彙合伊達、上杉、最上等藩殘部,組建征討軍,務必於仙台平原以北、奧羽山脈南麓建立防線,擋住北線明軍!告訴他,此戰關係天下存亡,若讓明寇一兵一卒踏入關東平原,本官要他提頭來見!”
“三、派使者急赴京都覲見天皇呈報國難,懇請天皇下旨攘夷,號召天下勤王”說出這句話時,家光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屈辱。這意味著德川幕府的武威已不足以應對危機,不得不借助天皇朝廷的精神權威來凝聚日漸渙散的民心士氣。
“四、發布總動員令!命令天下所有大名,無論親藩、譜代、外樣,根據各自石高比例,征發境內所有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之男子,籌措糧草軍械,隨時準備聽候調遣,開赴前線!”
一道道沉重的命令,如同催命符,從將軍府飛速傳出。使者們懷揣著關係國運的文書,鞭打著快馬,瘋狂地衝出江戶城,奔向四麵八方。整個德川幕府的戰爭機器,在極度震驚和恐慌中,被倉促而混亂地強行驅動起來。齒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不確定性。但一股濃重的不祥預感,如同殿外陰沉的天空,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麵對這來自東西兩麵、完全超出認知的猛烈錘擊,這台匆忙拚湊、左右支絀的機器,真的能支撐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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