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聲狼嚎的餘韻，仿佛還黏在潮濕冰冷的夜風裡，不肯散去。破廟內，淩雲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牆壁，身體沿著牆壁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地。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經。緊繃了太久的弦驟然鬆弛，帶來的不是安逸，而是整個世界的晃動和旋轉。
然而，比精神鬆懈更為凶猛的，是一直被求生意誌強行壓製的病痛，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咆哮著反撲而來！
左肩的傷口處，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鑽心蝕骨的灼痛，那痛楚帶著強烈的搏動感，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一柄燒紅的鈍刀，在他傷口裡緩慢地攪動，每一次心跳都加劇著這份折磨。與此同時，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寒意，從脊椎骨深處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他控製不住地牙關打顫，發出痛苦的呻吟。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劇烈的寒戰讓他像個破布娃娃一樣簌簌發抖。冷，刺入骨髓的冷，仿佛被人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之中。可偏偏額頭上卻滾燙得嚇人，皮膚摸上去如同燒紅的炭。
冰火兩重天的極致煎熬，讓他蜷縮起身體，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裡，卻又無處可逃。
“糟了……”淩雲的意識在痛苦的風暴中掙紮著維持著一線清明，醫學博士的本能讓他瞬間做出了最壞的判斷，“應激反應……免疫力……徹底崩潰了……感染擴散……這是菌血症，還是……早期敗血症？”
“敗血症”三個字，如同喪鐘，在他腦海中轟然鳴響。在現代醫療條件下，敗血症都是死亡率極高的危重病症，需要強效抗生素、液體複蘇、血管活性藥物支持等一係列緊急處理。而在這裡，在這個一無所有的破廟裡，這幾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詞。
死亡的陰影，比方才門外那些綠油油的狼眼更加具體，更加濃重，如同實質的黑色淤泥，從四麵八方湧來，要將他徹底吞噬、窒息。恐懼，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不……不能……放棄……”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呐喊。他猛地睜開眼，視線已經一片模糊，隻能看到跳動的火堆映在牆壁上扭曲的光影。水……藥……必須補充水分和藥物！艾草水！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瀕死的恐懼，也暫時壓製了身體的劇痛和寒冷。他用手肘支撐著地麵，開始向那個寶貝的陶甕爬去。短短幾步的距離，此刻卻如同天塹。身體沉重得不聽使喚，左肩的傷口每一次摩擦地麵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視野天旋地轉，冰冷的汗水混著汙垢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
他終於爬到了甕邊，顫抖的手拿起破碗，伸進甕裡。水已經不多了，舀起來時，碗邊碰觸到甕底，發出空洞的聲響。他小心翼翼地將水倒入另一個相對完好的破碗中，然後摸索著從藥簍裡抓出一把乾枯的艾草，撒了進去。
接下來是火。那堆剛剛擊退狼群的希望之火，此刻已經變得奄奄一息，隻剩下幾塊木炭閃爍著微弱的紅光。他必須讓它重新燃起來，把水燒開，把藥性逼出來。
他爬回火堆旁，撿起幾根細小的乾草，湊到餘燼上，用嘴湊近了，極其輕柔、緩慢地吹氣。寒戰讓他的動作變形，氣息忽大忽小，好幾次差點將最後一點火星吹滅。他不得不停下來，深呼吸，努力控製住顫抖的身體和紊亂的呼吸，再次嘗試。
終於，一縷青煙升起，隨即一個小小的火苗頑強地竄了出來，點燃了乾草。他如法炮製，添加稍大些的樹枝，小心地嗬護著這重燃的生命之火。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耗儘了剛剛積聚起的所有力氣，癱軟在火堆旁，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
等待水開的時光，變得無比漫長而煎熬。身體的痛苦和寒冷並未因這短暫的活動而減輕，反而變本加厲。高燒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體內熊熊燃燒，開始灼烤他的理智。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變幻。
破廟那殘破的、露著天空的屋頂，恍惚間變成了明亮、整齊的無影燈……冰冷粗糙的地麵，變成了平坦、乾淨的手術室地磚……耳邊呼嘯的風聲，似乎夾雜了某種規律而急促的“滴滴”聲，是監護儀！是生命體征監護儀報警的聲音！
“……血壓下降……”
“……血氧飽和度……”
“……快！準備腎上腺素！”
熟悉而焦急的呼喊聲，仿佛就在耳邊響起。是護士長？還是他的助手？
“淩醫生！淩醫生你堅持住！”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渴望猛地湧上心頭。是了，他還在手術室，剛才的一切……剛才的破廟、狼群、傷痛，都隻是一場噩夢！對，一定是這樣！他激動地想要抬頭，想要回應同事的呼喚。
“……生理鹽水……快……靜脈滴注……”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朝著空中那虛幻的光影抓去，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開放第二條靜脈通路……查血常規……血氣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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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傳來的，不是同事溫暖的手，也不是冰冷的器械，而是牆壁那種特有的、混合著泥土和黴菌的、粗糙而真實的冰冷觸感。
這觸感像一根針，猛地刺破了他眼前美好的幻象。
“啪！”
無影燈碎了，監護儀的聲音消失了，同事焦急的麵容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跳動得有些猙獰的火苗，是破廟外嗚咽的寒風，是左肩傷口那無比真實、一刻不停的搏動性劇痛，是渾身如墜冰窖卻又五臟俱焚的極端痛苦。
巨大的落差，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胸口。精神上的劇痛，瞬間超過了肉體的折磨。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滑落，瞬間被高溫蒸發。但他沒有允許自己沉溺於此。幻象的破滅，反而激起他骨子裡那股不服輸的狠勁。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落在那個破碗上。碗裡的水已經翻滾，艾草的味道彌漫開來，苦澀中帶著一絲奇異的辛香。
他伸出手，不顧碗邊的滾燙，一把將碗端了過來。灼熱感燙傷了他的手指，但他毫不在意。他張開乾裂起皮的嘴唇，將碗沿湊到嘴邊。
滾燙的、帶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藥液，如同熔岩一般，順著他的喉嚨灌入食道，一路灼燒到胃裡。所過之處，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和刺痛。但他沒有停下，而是仰起頭，咕咚咕咚，如同飲酒般，將一整碗滾燙的艾草水儘數灌了下去！
“嗬……”他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丟開碗，整個人蜷縮著倒在地上。胃裡像是點燃了一團火，與體表的寒冷和內部的灼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酷刑。
他知道，這碗水或許效果有限，但這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最積極的抗爭。
意識，在極度的痛苦和疲憊中，再次開始模糊。清醒與昏迷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身體一會兒像是被扔進了萬丈冰淵，冷得靈魂都在顫抖；一會兒又像是被架在了火山口，炙烤得每一寸肌膚都要龜裂。
他知道，與死神最直接的、最殘酷的搏殺，現在才真正開始。而他的武器，隻剩下這具殘破的軀殼，和一顆不甘就此消亡的心。
黑暗，如同潮水，再次緩緩湧上，試圖淹沒他最後一點意識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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