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的話音在破廟潮濕陰冷的空氣中落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韓老倌沒有立刻回應，他依舊閉著眼，胸膛隨著艱難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張布滿溝壑、蠟黃乾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火堆中偶爾爆出的劈啪聲，和廟外呼嘯而過的、帶著深秋寒意的風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淩雲並不催促，他知道這個決定對韓老倌而言同樣重大。自己一旦離開，破廟裡就隻剩下這個病骨支離、行動不便的老人，生死難料。他需要時間消化，也需要權衡。
良久，韓老倌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不再是之前病重時的空洞無神，而是恢複了幾分屬於久經世故的老人的、沉澱下來的精明與審慎。他慢慢轉動眼珠，目光落在淩雲臉上，仔細地、一寸寸地打量著，仿佛要重新評估這個決定走出破廟的年輕人，到底有幾分決心，又有幾分能耐。
“去……村子？”韓老倌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朽木，“小哥……你可知……外麵的世道？”
他沒有直接反對，而是拋出了一個沉重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的轉變——從被動接受，轉向主動參與謀劃。
淩雲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知道一些，從您之前的話裡。艱難，險惡。但留在這裡，”他環顧了一下破敗的廟宇，“是等死。”
韓老倌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聲，像是歎息，又像是認可。他掙紮著想坐起來一些，淩雲連忙上前，用肩膀抵住他瘦削的背，幫他調整到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這個細微的互助動作，讓兩人之間的關係，無形中又拉近了一步。
重新靠穩後，韓老倌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調動殘存的所有精力。他不再看淩雲，而是將目光投向廟門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變得悠遠，仿佛在記憶中搜尋著久遠的地圖。
“附近……能去的村子……不多。”他開口了，語速緩慢，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那是屬於本地“地頭蛇”的底蘊。
情報分析開始了，像老練的參謀在推演沙盤。
“東邊……五裡，李家窪。”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虛點了一下，“村子小，窮得叮當響……屁大點事，半天就能傳遍。你一個生麵孔……還帶著傷……進去，太紮眼。而且……李姓宗族抱得緊，排外得很，弄不好……直接被轟出來，或者……更糟。”他搖了搖頭，直接否決。
“北邊……倒是有個大點的集鎮，柳林鋪。”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忌憚，“熱鬨，人多，機會……或許也多。但那裡……水太深。衙門的差役、碼頭的幫派、開店的坐商……三教九流，眼線也多。你這身醫術……太紮眼，一旦顯露出格，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關注。官府、同行……都可能是麻煩。你現在……根基太淺，去不得。”這個選項也被排除了，風險遠超當前能力的上限。
淩雲靜靜地聽著，心中凜然。韓老倌的分析一針見血，將他之前模糊的擔憂具體化、風險化了。這讓他更加確信，征求韓老倌的意見是絕對正確的。
韓老倌歇了口氣，繼續道：“南邊……繞過那片亂葬崗……有個張家屯。”他的語氣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不再是全然的否定。“距離……差不多大半日路程。村子……不算小，百十戶人家，多是張姓本家……也有些外姓。民風……還算淳樸，起碼明麵上……不太欺負外鄉人。”
利弊權衡在他口中清晰展開：
“好處是……那地方，有點偏，消息傳得慢。官府的眼線……少。你若是真有什麼……特彆的本事，一下子鎮住了他們，容易……打出名聲。而且，張姓宗族裡……有幾個說得上話的老人，還算講理。你要是能先……幫到他們的人，後麵……就好說話。”這相當於一個理想的新手村，有挑戰，但機遇更大，且緩衝地帶充足。
“壞處嘛……”韓老倌瞥了淩雲一眼，“就是……閉塞。人認死理，信老法子。你那些……新奇的玩意兒，他們一開始……未必肯信。而且，村裡……肯定有自己土郎中，或者神婆之類的……你動了人家的飯碗，少不了……要碰釘子。”
淩雲認真點頭，將這些利弊牢牢記在心裡。有挑戰是預料之中的，關鍵是機會大於風險。
核心情節轉入更具體的籌劃階段。
“路線……你記好。”韓老倌的神色更加專注，開始口述路徑，像在傳授一份珍貴的藏寶圖。“出了廟門……沿著門口那條乾涸的河溝……一直往南走。約莫……三裡地，能看到一片……葉子快掉光了的白樺林……穿過去。然後……會看到一個小山包，山包腳下……有座塌了半邊的土地廟……香火早就斷了。到了那裡……彆直走，往右拐，上土路……再走個把時辰……看到炊煙，就是張家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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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僅說了路線，還補充了關鍵的細節和警告：“路上……經過樺樹林的時候……留點神，聽說……最近有野狗群在那片晃蕩……餓急了，會咬人。還有……土地廟後麵……有片沼澤地，長著蘆葦的，千萬彆……靠太近，看著是實的，踩上去……就陷進去了。”
人情世故的提點緊隨其後，這是比路線更寶貴的生存智慧。
“到了屯子……彆急著吆喝。”韓老倌壓低了聲音，仿佛隔牆有耳，“先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蹲著，看看。看看誰家……像是過得好的，房子整齊點的……看看村裡人……都聽誰的。找準了……有威望的人家，比如……族長，或者……最富的那戶。找機會……先幫他們個小忙，露一手……但不能太紮眼。”
“對待窮苦人家……心腸軟點，能幫就幫……少收點，或者……乾脆不收。這點名聲……積攢起來，比金子還管用。”
“最要緊的……是防著點人。屯子裡……遊手好閒的二流子……還有，原來的郎中……或者神婆。你搶了他們的風頭……斷了他們的財路，他們……肯定會給你使絆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這些叮囑，句句都是韓老倌混跡底層幾十年用血淚換來的經驗，淩雲聽得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最後，是安全約定。韓老倌指著廟後方向：“廟後頭……有棵老槐樹，歪脖子那個……看見沒？”淩雲順著方向望去，點頭。“你走之前……在樹朝南的那麵……用刀刻上三道……豎痕。到了張家屯……若是順利，三天內……務必回來。若是……回不來，或者……出事了，就在旁邊……刻個叉。我……我雖然幫不上啥忙……但好歹……知道你是咋回事。”
這個約定帶著一絲悲涼，卻也體現了兩人之間初步建立的、超越施舍的信任和責任感。
淩雲將韓老倌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刻在腦海裡。他看著眼前這個氣息微弱、卻頭腦清晰、心思縝密的老乞丐，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感激，更有一種深深的觸動。這位看似落魄不堪的老人，遠比他想象的要精明、更有智慧。他對世情的洞察，對人心險惡的預判，都是淩雲這個“穿越者”所極度缺乏的。
兩人的關係，在這一刻，悄然發生了轉變。從最初淩雲單方麵的救治與憐憫，到後來韓老倌提供信息作為回報，再到此刻，韓老倌傾囊相授生存策略，他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基於共同利益和初步信任的合作關係。淩雲需要韓老倌的本地知識和經驗，而韓老倌，似乎也開始將一部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身懷異術、眼神堅定的年輕人身上。
破廟依舊破敗，前途依舊未卜，但一種名為“謀劃”的力量，已經開始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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