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漢家那間勉強算是堂屋的土坯房裡，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燃燒後的嗆人味道，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於恐懼和絕望的氣息。油燈如豆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圍坐在破舊木桌旁的幾個人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
除了臉色發白、嘴唇乾裂的淩雲和憂心忡忡的張老漢，桌旁還多了兩位老人。一位是張家屯年歲最長、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的張老族長，他拄著拐杖，渾濁的眼睛半閉著，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另一位是村裡略通文墨、曾做過幾年倉房書吏的李老夫子，他戴著破舊的方巾，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
淩雲剛剛結束了他冒著極大風險的實地勘察。在張老漢的陪同下，他走訪了包括李二狗家和剛剛辦完喪事的孫寡婦家在內的四五戶重症患者家庭。他沒有像王婆子那樣站在院門口做法，而是直接進入了那些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散發著惡臭的屋內。
過程是觸目驚心的。他看到了躺在草席上、因高熱而意識模糊、不斷呻吟的患者；他看到了便盆裡那些刺眼的、夾雜著膿血和粘液的排泄物；他仔細詢問了發病時間、最初症狀、有無共同進食某種食物或飲水。更重要的是，他特彆注意查看了各家各戶的水源和廚房衛生。結果令人心驚：幾乎每家儲水的水缸、水桶都未加蓋，水麵漂浮著細微的雜質；廚房裡，吃剩的食物隨意暴露在空氣中，蒼蠅嗡嗡亂飛，圍著碗筷和鍋灶打轉；患者的排泄物往往就近處理，甚至有的就直接倒在屋後的陰溝裡，而陰溝的水，最終可能彙入或滲入那口供全屯飲用的老井……一幕幕場景，如同拚圖碎片，在他腦中迅速組合成一幅清晰的疫病傳播路徑圖。
科學診斷在他心中已然確定。結合典型的臨床症狀高熱、膿血便、裡急後重和明確的流行病學特征短時間內多家爆發、症狀高度一致、與飲食飲水衛生條件高度相關，他迅速做出了判斷：這絕非什麼“天降瘟神”或“觸怒山神”，而是典型的細菌性痢疾！是一種由肉眼看不見的微小生物引起的、通過“糞—口”途徑傳播的消化道烈性傳染病！病原體通過患者或帶菌者的糞便排出，汙染水源、食物、餐具或手，再被健康人食入，從而造成感染和蔓延。張家屯惡劣的衛生環境，尤其是水源管理的混亂，就是這場瘟疫的溫床和加速器！
麵對眼前三位能決定屯子命運的關鍵人物，淩雲知道，必須拿出清晰、有力且可行的方案。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疲憊和喉嚨的不適，目光掃過三人，聲音沉穩而清晰地提出了他的防控三原則。他儘量摒棄複雜的醫學術語，用最淺顯易懂的語言，結合村民能理解的生活常識來解釋原理。
“老族長，李夫子，張老丈，”淩雲開口，語氣鄭重，“屯子裡眼下這場瘟疫，淩某已查看清楚。這不是天罰，是疫病，一種通過吃喝傳染的惡疾。”
他頓了頓，讓這個驚人的結論先被消化一下，然後條分縷析：
“第一，強製管理水源，這是斬草除根的治本之策！”他語氣斬釘截鐵，“瘟疫的根子，九成九就出在咱們喝的水裡！大家想想，病人的穢物裡的‘病氣’，隨著雨水、或是隨便傾倒，是不是很容易就混進了井水、塘水裡？咱們挑水回家，直接喝生水，或是用生水洗菜做飯，這‘病氣’不就順著嘴吃進肚子裡了？所以，必須立刻下令：從今天起，全屯所有入口的水，無論是喝的、煮飯的、哪怕是漱口的，都必須用大鍋燒開，滾沸一會兒才能用！滾水能殺死大部分‘病氣’！這是阻斷瘟疫蔓延最要緊、最根本的一步！”他反複強調“燒開水”的重要性，因為這直接挑戰了村民千百年喝生水的習慣。
“第二，嚴格隔離病患，這是控製源頭的關鍵！”淩雲繼續道，他知道這一條更難被接受，“得了病的人，不能再和爹娘妻兒擠在一個炕上，碗筷衣物絕不能混用！他們咳出的痰、拉出的穢物，都帶著大量的‘病氣’。必須立刻在村外找一處通風、乾燥、遠離水源和人群的廢棄房屋或者搭個窩棚，把所有發病的人，都集中到那裡去。由已經病好的人或者實在沒辦法、必須去的專人，統一送飯送藥，照顧看護。其他健康的人，嚴禁靠近！這樣做，是為了把‘病氣’圈在一個地方，不讓它再跑出來害彆人！這不是心狠，是為了救更多的人，是為了保住咱們屯子的根！”他努力解釋隔離不是拋棄，而是為了保護大多數。
“第三，藥物對症治療，這是挽救性命的手段。”淩雲給出了希望，“對於已經發病的人，不能光靠硬扛。我認得幾種草藥，比如馬齒莧，咱們屯子路邊、田埂上很多，還有地錦草，也有類似功效。這些草藥有清熱解毒、涼血止痢的作用。可以發動還能動的人，大量采集回來，洗乾淨，煎成濃濃的藥湯，給病人喝下去，能幫助他們對抗體內的‘病氣’。另外，”他補充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點，“拉肚子最怕脫水，人會乾渴而死。要鼓勵病人多喝燒開後又放溫的鹽水，或者濃濃的米湯，能補充體力，吊住性命。”
淩雲的建議，條理之清晰，目標之明確，邏輯之嚴密，是張老族長和李夫子這輩子從未聽過的。沒有神神鬼鬼，沒有虛無縹緲，每一句都落在實處，每一個措施都指向一個具體的問題。尤其是關於水源和隔離的說法，像一把鑰匙，似乎一下子捅破了那層籠罩在瘟疫上的神秘窗戶紙，讓他們隱約看到了背後的真相。張老漢更是聽得連連點頭，他對淩雲已有近乎盲目的信任。
淩雲說完，屋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油燈劈啪作響。張老族長緩緩睜開了一直半閉的眼睛，目光深邃地看了淩雲一眼。李夫子停止了敲打桌麵的動作，撚著胡須，陷入沉思。張老漢則急切地看著兩位長者，等待他們的決斷。
淩雲的建議，如同在黑暗的房間裡點燃了一支理性的火把，光芒雖然微弱，卻清晰地照亮了前進的方向。道理，似乎都懂了。然而，淩雲和三位老人都心知肚明，要在這被千年積習和巨大恐慌所統治的村莊裡，推行這些看似“離經叛道”、“不近人情”的規矩，將要麵對的，絕非簡單的說服工作，而是一場與根深蒂固的愚昧、與求生的本能恐懼進行的激烈碰撞。一場風暴，正在這小小的土坯房外，悄然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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