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油山布陣
1277年三月初三的晨光,像是被揉碎的金箔,混著清冽的露水,潑灑在虔州城的青石板路上。每一道石板的縫隙裡都藏著昨夜的濕氣,被晨光一曬,蒸騰起細碎的白霧,裹著街邊早點攤飄來的米香,在空氣裡漫出暖融融的暈。州學門口那棵得有百餘年樹齡的老樟樹下,三十匹戰馬正不安地噴著響鼻,蹄子時不時在地上刨兩下,帶起些微塵。馬鞍上捆紮得結結實實的兵器甲胄碰撞著,發出“嘩啦、嘩啦”的脆響——那是我和六位姑娘的行裝,除了慣用的刀劍弓弩,還有給油山基地帶去的兩箱礦圖、三大箱藥草,以及李鐵匠連夜趕製的突火槍零件,沉甸甸的,壓得馬腹微微下沉。
趙時賞拄著那根棗木拐杖站在州學的台階上,他那件藏青色的官袍洗得有些發白,領口沾著點藥汁的痕跡。不知是不是昨夜歇息得好,今日的咳嗽聲比上月輕了些,隻是說話時胸口仍有些發悶,得時不時停下來喘口氣。他手裡捏著張泛黃的城防圖,圖上用朱砂新標了七處箭樓,墨跡還帶著點潤意。“劉雲,你且放心去大餘,”他用拐杖尖點了點圖上西角樓的位置,聲音裡透著股沉穩,“李鐵匠那老夥計把新鑄的鐵炮架在那兒了,我昨日去試過,射程能到章江江心,元軍的船隻要敢靠近,保管讓他們連人帶船炸成碎片。”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瞥了眼,隻見趙薇和李杏正一左一右扶著歐陽氏往街對麵的醫館走。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阿黎給改的短褂,袖口和褲腳都紮得緊緊的,方便活動,腰間彆著個巴掌大的銀針刺囊,囊口繡著片小小的艾葉。聽見我們這邊的動靜,兩人立刻停下腳步,依著阿黎特意教的“護宅十三式”起勢站定——雙腿分開與肩同寬,左手護在胸前,右手虛握成拳,眼神清亮,透著股雖稚嫩卻不肯示弱的勁。阿黎總說:“醫者不光要能救人,還得有護人的本事,不然自己都保不住,怎麼護病人?”文天祥的一雙兒女跟在她們身後,小公子文環手裡還攥著那枚從元軍船上撿來的青銅炮片,被李杏笑著奪下來,換了塊裹著糖霜的山楂糕。小家夥嘟著嘴把山楂糕塞進嘴裡,含混不清地喊了聲“劉叔叔”,又被姐姐文柳拉著往前走了。
“趙大人,”我解下腰間那枚備用兵符,遞過去。兵符是黃銅鑄的,被我摩挲得光滑發亮,上麵刻著的“虔州防務”四個字清晰可見,“礦上的新火藥配方在白硯那兒收著,她抄了三份,一份帶往油山,一份留著給您,還有一份藏在州學的磚縫裡。若遇緊急情況,您就讓王馨去取——她跟著吳燕殊學過辨礦石,那些配方裡的礦石代號,她都看得懂。”
趙時賞接過兵符,在手裡掂了掂,又用粗糙的指腹摸了摸上麵的紋路,忽然笑了:“王馨和張娥那兩個丫頭,昨夜我起夜時還見她們在城南宅子練刀陣呢,連劈柴都用‘三才陣’的路數,劈出來的柴塊整整齊齊,倒像是用尺子量過的。”說到這兒,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對了,元璟那小子還在城裡晃悠,我讓特戰隊員盯著呢,他要是敢動什麼歪心思,定讓他有來無回。”
正說著,吳燕殊牽著兩匹銀狐走了過來。那銀狐通身雪白,隻尾巴尖帶點黑,眼瞳像兩顆墨色的琉璃,此刻正乖巧地伏在地上,背上馱著個巴掌大的小木箱,箱角用銅片包著,防磕碰。“油山的弟兄今早傳來信,”她打開木箱,裡麵是張手繪的大庾嶺山道圖,紙張是用竹纖維做的,堅韌防水,她指尖點在圖上標著“鷹嘴崖”的地方,“說那裡的瘴氣散了,能走車馬,隻是路邊的草叢裡多了些蛇蟲,我帶了雄黃粉,到時候撒在營地周圍,能防著些。”她說話時,銀狐蹭了蹭她的褲腿,像是在應和。
阿黎正指揮著兩個藥童往馬背上捆藥箱,藥箱是樟木做的,帶著股淡淡的清香,能防蟲蛀。箱裡的瓷瓶碰撞著,發出“叮叮當當”的細碎聲響。“這是給油山礦工備的‘防瘴丸’,”她拿起個黑陶瓶,拔開塞子,一股混合著草藥和礦物的氣味飄了出來,“裡麵摻了青鎢石膽灰,比上次的藥效強五成,讓他們每日清晨吃一粒,能抵得住山裡的濕氣。”她頓了頓,又從藥箱裡拿出個小瓷瓶,塞到我手裡,“你體質怕濕,這個是艾草膏,晚上歇腳時塗在關節上,能防風濕。”瓷瓶微涼,握在手裡很舒服。
白硯抱著疊賬冊從州學裡走出來,賬冊用藍布包著,邊角都用線縫過,看得出來很愛惜。上麵記著虔州的糧草數目、礦工名冊,還有各種兵器的打造進度。“糧倉的穀子夠吃三個月,”她把賬冊遞給趙時賞,聲音清脆,“我讓王馨每日清點,用紅筆標消耗,哪樣東西少了多少,您一看就明白。”她轉身時,發間那支銀簪輕輕撞在我肩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那簪子是上次從元軍船上繳獲的,刻著纏枝蓮紋樣,我送她時,她紅著臉說“這花紋像礦上開的石竹花”,往後便日日戴著。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王婉婉牽著匹馱著鐵料的馬走過來,馬背上的鐵料用粗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壓得馬背微微下陷。她爹李鐵匠給的突火槍零件裝在個木匣裡,墊著稻草,放在鐵料上麵。“爹說這些零件能攢出二十杆槍,”她指著木匣旁邊的一個小盒子,眼睛亮晶晶的,“裡麵是新做的‘鐵刺蝟’,帶倒鉤的,比上次的厲害,元軍要是踩上去,保管拔都拔不下來。”她說著,往我手裡塞了塊礦石,礦石在晨光下泛著藍黑色的光澤,沉甸甸的,“這是贛縣礦新出的稀土,爹說摻在火藥裡,能讓槍響得更響,射程也能遠上半丈。”
黃麗和雷芸背著包袱站在馬旁,兩人的包袱都是粗布做的,洗得有些發白,上麵卻繡著個鮮紅的“宋”字,針腳細密,看得出來費了不少心思。“阿黎姐姐教我們認了毒草,”黃麗打開包袱一角,裡麵露出個小瓷瓶,她聲音細細的,帶著點緊張,“這裡麵是斷腸草的汁液,塗在箭頭上,能……能讓元軍中箭後走不了三步……”話沒說完,就被雷芸悄悄拽了拽衣角,兩人對視一眼,都紅了臉,低下頭笑了——還是姑娘家的心性,說著殺人的話,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我翻身上馬,青峰劍斜挎在背上,劍鞘在朝陽下泛著青光。“趙大人,”我勒住韁繩,望著遠處的城牆,“若文天祥大人有消息,您就用信鴿往油山送,鴿舍在梅關的老鬆樹上,我教過鴿子認暗號,錯不了。”
趙時賞揮了揮拐杖,臉上帶著笑意:“去吧,等你們把油山的基地立穩了,我就帶礦工們過去,咱們這‘七星陣’,總得有更多人練才成氣候。”
隊伍剛出南門,就見文環那小家夥氣喘籲籲地追了出來,手裡舉著個藍布包。“劉叔叔!”他跑得小臉通紅,把布包往我手裡一塞,“娘說這個給你,是……是文房四寶,說你寫軍情能用得上。”我打開布包,裡麵是一方硯台、一刀麻紙,還有支狼毫筆,筆杆上刻著“文”字。摸著那溫潤的筆杆,我突然想起文天祥卷著地圖沉思的樣子,眼眶竟有些發熱。
吳燕殊吹了聲清脆的笛音,銀狐“嗖”地竄上她的馬鞍,蹲坐得筆直。她笑著揚鞭:“走了走了,再晚些,怕是趕不上油山的瘴氣散呢。”
馬蹄聲踏碎晨光,在青石板路上敲出“嗒嗒”的節奏。虔州城的輪廓漸漸遠了,隻有西角樓那麵“宋”字旗還在風裡飄,像一團不肯熄滅的火。我摸著懷裡的布包,忽然明白,所謂的家,從來不是一座城,而是這些記掛著你的人——他們守著後方的燈火,我們才能安心往前闖。
三月初七的日頭剛爬到樹梢,穿過稀疏的雲層,把暖融融的光灑在南安府的城門口。我們的隊伍剛進城門,就聽見城門旁的錫礦作坊裡傳來“叮叮當當”的鑿石聲,那聲音此起彼伏,像一支粗糲卻充滿力氣的歌。劉監工正舉著柄鐵錘,掄圓了胳膊砸向塊黑沉沉的礦石,火星濺在他古銅色的胳膊上,他竟渾然不覺。看見我們,他立刻扔了錘子迎上來,滿手的錫粉蹭在灰布衣襟上,像落了層薄薄的雪。
“劉大人!可把你們盼來了!”他嗓門洪亮,往作坊裡喊了聲,“弟兄們,提刑司的大人來了!”
三十多個礦工從礦石堆裡鑽了出來,個個赤著胳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濺著錫礦特有的藍斑,像是刻上去的勳章。他們手裡的鑿子、鐵錘還滴著水,想必是剛從礦洞裡出來。“按您上次的吩咐,”劉監工指著牆角的鐵架,上麵擺著些改裝過的工具,“這些家夥都改了,鑿子加了三尺長的木柄,能當短矛用;鐵錘淬了火,硬度加倍,砸起元軍的甲胄,跟砸蛋殼似的。”
李鐵匠和他女兒李梅正蹲在鐵架旁忙活,李鐵匠手裡的鐵鉗夾著塊通紅的鐵塊,在砧子上反複敲打,火星“劈啪”濺在地上,像撒了把亮晶晶的星子。李梅舉著個剛打好的槍管,湊到陽光下看了看,見我們過來,笑著揚了揚手裡的槍管:“爹把突火槍的零件都帶來了,就是缺錫箔做引信,礦上這幾日采的錫夠不夠?”
白硯突然從包袱裡翻出張礦圖,圖是用羊皮畫的,防水耐磨,上麵用朱砂標著礦脈走向。她指著南安府往南的位置:“這裡的錫礦脈通著梅關,”指尖劃過圖上的紅線,“我算過了,按現在的開采量,每天采五十斤錫,夠做兩百個引信,剩下的還能造些‘地雷’。”
“地雷?”劉監工湊過來看,眼睛瞪得溜圓,“是像王丫頭做的鐵刺蝟那樣的?”
我撿起塊腳邊的錫礦石,在手裡掂了掂,礦石沉甸甸的,帶著股冰涼的氣:“比鐵刺蝟厲害多了,”我用手比劃著,“用錫箔包著火藥,外麵裹上鐵砂,再用桐油浸過的麻繩做引線,埋在土裡,隻要有人踩上去,引線就會被扯燃,能崩碎半丈內的東西。”
阿黎突然指著作坊後的竹林,那裡的毛竹長得又粗又高,竹節分明,在風裡輕輕搖晃。“那些毛竹夠粗,”她用手比劃著三尺的長度,“截成段,裡麵填上火藥和錫塊,就是‘竹炮’,比元軍的回回炮輕便,兩個人就能扛著走,關鍵時刻能當重武器用。”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吳燕殊吹了聲笛,銀狐從她懷裡竄出來,往作坊後的山洞鑽去。沒過片刻,又叼著片濕漉漉的苔蘚跑回來。“裡麵有積水,”她站起身,拍了拍銀狐的腦袋,“正好用來泡火藥,不容易引火,還能保持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