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北風裹著雪粒子,砸在宋家屯的土坯房上,窗戶紙“嘩啦嘩啦”響,像隨時要被撕爛。林薇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棉襖,領口磨出的毛邊沾著霜花,指尖凍得發紫,卻還是湊在煤油燈前,盯著舊數學課本上模糊的公式——書頁缺了角,“三角函數”幾個字被水漬暈得發虛,她隻能憑著記憶,在草稿紙上一遍遍地推導。
對麵炕上的楚瑤也沒睡,手裡攥著根凍硬的玉米芯當筆,在炕沿上默寫曆史年代。她哈了口熱氣搓搓手,白霧剛散開,指尖又涼了下去:“1949年建國,1956年三大改造……”念到一半,聲音飄了,忍不住瞪了林薇一眼,“你翻書能不能輕點兒?紙頁響得我腦子都亂了。”
林薇沒抬頭,指尖在公式上劃著:“嫌亂你去灶房待著,那兒有柴火能取暖,就是得聞煤煙味。”
嘴上互懟,兩人卻誰也沒動。煤油燈的光隻有黃豆大小,照不全整個炕,她們擠在燈影裡,課本偶爾碰在一起,又飛快地挪開——這是她們的默契:既是搶著過獨木橋的對手,又是唯一能懂“高考改變命運”的同盟。白天喂豬、做飯、掃盲班上課,隻有深夜這兩三個小時,才能偷回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連燈油都是省著用的,燈芯撥得極細,生怕被趙金鳳發現。
高考恢複的消息,是村長用村裡的大喇叭喊的。那天林薇正在喂豬,豬食桶的餿味還沒散,就聽見喇叭裡傳來村長激動的聲音:“鄉親們!高考恢複了!隻要考上大學,就能遷戶口、當乾部!咱們村的年輕人,都能去試試!”
林薇手裡的豬食桶“哐當”砸在地上,豬食濺了一褲腿,她卻顧不上擦——遷戶口、當乾部,這意味著她能徹底離開這片黃土地,不用再看趙金鳳的臉色,不用再每天和豬糞、土灶打交道。楚瑤當時正在掃盲班教拚音,聽到消息,手裡的粉筆“啪”地斷了,學生們問“楚老師怎麼了”,她卻紅著眼眶說不出話。
可希望很快被現實澆了冷水。林薇從村小學老師那借來的課本,是60年代的版本,好多知識點都過時了,還夾著不少“農業學大寨”的政治內容,得從頭學;楚瑤以前在國外學的英語,現在高考根本不考,她的優勢成了擺設。更難的是時間——每天天不亮就被趙金鳳叫起來喂豬,早飯過後去掃盲班,中午回來做飯,下午下地幫忙,晚飯洗碗喂雞,忙到月亮升得老高,才能摸出課本看幾頁,眼皮沉得像掛了鉛。
“這樣下去,彆說考上,連考點都記不住。”一天深夜,林薇揉著酸脹的太陽穴,草稿紙上的公式寫得歪歪扭扭。
楚瑤打了個哈欠,眼淚都逼出來了:“能有什麼辦法?除非把家務都變沒。”
辦法是熬出來的。林薇把重要的知識點抄在碎紙片上,貼在灶台邊、豬圈牆上、甚至水井旁——燒火時看“勾股定理”,喂豬時背“嶽陽樓記”,連蹲廁所都攥著張寫滿曆史年代的紙片;楚瑤則發明了“洗衣記憶法”,搓衣服時按節奏背“中國近代史”,搓三下念“鴉片戰爭”,再搓三下念“太平天國”,手背被皂角磨得發紅,卻記得越來越牢。
她們還會互相“使壞”——林薇藏起楚瑤的曆史課本,想讓她少複習一會兒;楚瑤把林薇的草稿紙藏在柴火堆裡,讓她找不到推導過程。可真遇到難題,又忍不住互相指點:林薇幫楚瑤補數學,楚瑤教林薇背政治,夜裡趙金鳳來查房,林薇會把楚瑤的課本塞到褥子底下,楚瑤則會幫林薇吹滅煤油燈,動作快得像演練過無數次。
這種平衡,在一個雪夜被打破了。楚瑤發了高燒,臉燒得通紅,卻還撐著在燈下看曆史書,手指抖得連書頁都翻不動。林薇看著她,心裡莫名發緊,一把奪過課本:“不要命了?燒到糊塗還看!”
“你還給我!”楚瑤想去搶,身子一歪差點摔下炕,聲音帶著哭腔,“我理科本來就差,再不看,肯定考不過你……”
林薇看著她眼裡的紅血絲,突然歎了口氣,把課本放到炕角:“明天我幫你喂豬,你多睡兩小時。數學公式我幫你總結在藍紙片上,貼在你枕頭邊了,醒了就能看。”
楚瑤愣住了,半天沒說話,隻覺得眼眶發熱——她以為林薇巴不得她考砸,沒想到會幫她。
“看什麼看?”林薇彆過臉,假裝整理課本,“我是怕你病死了,沒人跟我爭名額,贏了也沒勁兒。”
最大的阻力,還是來自趙金鳳。那天夜裡,趙金鳳起夜,看見西廂房還亮著燈,悄悄扒著門縫一看,兩個媳婦湊在煤油燈前,手裡捧著“閒書”,頓時火冒三丈。她一腳踹開門,門軸“吱呀”響得刺耳:“好你們兩個敗家娘們!深更半夜不睡覺,點燈熬油地看這些破書!電費不要錢?柴火不要錢?”
林薇和楚瑤嚇得趕緊把課本往身後藏,可趙金鳳已經衝過來,一把奪過課本,看到封麵上“高考複習”四個字,氣得手都抖了:“還想考大學?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嫁到我們老宋家,就得老老實實生孩子、乾活!讀那麼多書想上天?想跟男人一樣當乾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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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本被狠狠摔在地上,書頁散了一地,林薇想去撿,被趙金鳳用拐杖攔住:“不準撿!從今天起,所有閒書都沒收!晚上天一黑就睡覺,再讓我看見誰點燈,我打斷她的腿!”
第二天早飯,氣氛僵得像結了冰。宋老實放下粗瓷碗,煙袋鍋在桌沿上磕了磕,眉頭皺成川字:“聽說你們要考大學?”
林薇和楚瑤低著頭,手指攥著衣角,不敢說話。
“爸,她們就是沒事看看書,沒真要考。”宋衛國突然開口,他攥著筷子的手緊了緊,耳尖泛著紅——他知道林薇有多想去城裡,不想她的希望就這麼沒了。
宋衛東卻嗤笑一聲,挑眉看著楚瑤:“看什麼書?女人家讀再多書,還不是得生孩子、做飯?趕緊給我生個兒子,比什麼都強。”
“就是!”趙金鳳立刻接話,眼神掃過兩人的肚子,“老大家雖然生了丫頭,好歹能生。你們倆呢?進門大半年,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還好意思想考大學?”
李紅梅抱著三個月大的小草,坐在角落不敢說話。小草裹著楚瑤改的真絲繈褓,小臉還是瘦小,卻比剛出生時精神多了,小手攥著李紅梅的衣角,大眼睛滴溜溜轉。林薇看著小草,突然鼓起勇氣:“媽,現在是新時代了,女人也能讀書、工作,不是隻能生孩子。”
“新時代?”趙金鳳一拍桌子,碗裡的玉米粥濺了出來,“新時代就不用守婦道了?我告訴你們,這大學,你們想都彆想!”
複習隻能轉入“地下”。她們把課本藏在豬圈頂上的稻草裡,每天借口喂豬,踩著板凳偷偷看幾頁;晚上不敢點燈,就借著月光默寫公式,或者湊在窗戶邊,看村裡小學教室透出來的光——那是張知青在備課。
宋衛國開始默默幫林薇分擔。每天天不亮,他就悄悄起床喂豬,把豬食桶刷得乾乾淨淨;晚上林薇洗碗,他會搶著把柴火劈好;有一次林薇看書看到睡著,頭靠在桌沿上,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宋衛國的舊棉襖,灶膛裡還溫著一碗熱粥,課本被他攤在桌上,上麵用鉛筆標好了重點。
“看你睡得香,沒叫醒你。”宋衛國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問了張知青,他說這些是重點,幫你標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