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蜿蜒,在粗糙的木桌上短暫地凝聚成兩個清晰而刺眼的字——“天子”。
仿佛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混沌的腦海,黃惜才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間凝固,又猛地倒灌回心臟,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黑!
天…天子?!
他…他竟然敢…竟然敢將“神”直接指向了天子!將自己那日市集上含糊其辭、指桑罵槐的“神妖論”,徹底捅破了那層最危險的窗戶紙!
黃惜才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尾椎骨沿著脊梁瞬間竄上天靈蓋,渾身的汗毛倒豎,每一個毛孔都在瘋狂地尖叫著危險!他猛地向後一仰,身體失去平衡,連同那把本就岌岌可危的破椅子一起,“哐當”一聲巨響,重重地摔倒在地!
後腦勺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和眩暈,但他卻渾然未覺,隻是瞪大了驚恐萬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桌麵上那正在迅速蒸發、變淡消失的水痕,仿佛那不是水寫的字,而是用燒紅的烙鐵烙下的索命符!
“先…公子!您…您…”他癱在地上,牙齒瘋狂地磕碰著,發出“咯咯”的聲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有無意義的單音節和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頭、鬢角、後背洶湧而出,瞬間浸透了他破舊的衣衫,讓他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瘋了!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他怎敢?!他怎敢如此直言不諱?!他難道不怕隔牆有耳?不怕自己出去告發?!還是說…他根本就有恃無恐,自信能完全掌控自己,甚至…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根本不怕自己說出去?!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撕破所有偽裝的絕望,如同兩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幾乎要窒息而亡!
裡屋的門簾猛地晃動了一下,顯然是被外麵的巨響驚動。黃李氏驚恐擔憂的臉在縫隙後一閃而過,卻不敢出來。
李賢——李致賢——依舊端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倒在地、抖如篩糠的黃惜才。他臉上那抹溫和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平靜。他沒有絲毫起身攙扶的意思,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黃惜才最狼狽、最恐懼、最不堪一擊的模樣。
直到桌麵上那兩個字徹底蒸發消失,不留一絲痕跡,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先生何必如此驚慌?晚輩不過是順著先生的‘神妖論’,稍作引申罷了。先生那日於市井之中,慷慨激昂,論‘神未必善,妖未必惡’,論‘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何等快意?為何今日晚輩隻是提及‘天子’二字,先生便駭怖至此?”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兩把淬冰的利劍,直刺黃惜才崩潰的心防:“莫非…先生當日所言,隻是葉公好龍,徒逞口舌之快?又或是…先生心中其實早已明了此論所指,隻是懼於天威,不敢深想,更不敢承認?”
字字句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黃惜才的心上!
黃惜才癱在地上,渾身冰冷,連牙齒打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這位縣令大人,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聽他“論道”的!他是來剝皮抽筋的!是要逼他親口承認,他那套“神妖論”背後影射的,就是這煌煌天日之下,最至高無上的存在!
承認?那是誅九族的大罪!不承認?對方已然將話挑明到了如此地步,再裝傻充愣,又有何意義?隻會顯得更加可笑和可悲。
“我…我…”黃惜才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如同瀕死的困獸,眼中充滿了血絲和徹底的絕望,“小老兒…小老兒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求公子…求公子饒命…”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磕頭,卻渾身癱軟,使不出一絲力氣。
李致賢看著他這副徹底被擊垮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似是憐憫,又似是厭惡,更多的,則是一種冰冷的、達到目的後的了然。
他並未繼續威逼,反而語氣稍稍放緩,但其中的寒意卻絲毫未減:“先生不必求饒。晚輩並非要治先生的罪。隻是覺得,先生既然有膽量發此驚世之論,便當有承擔其後果的覺悟。更何況…”
他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幽深難測:“…更何況,先生所言,未必沒有道理。這世間,披著神袍行妖魔之事的,難道還少嗎?居於廟堂之高,卻食民脂民膏、視百姓如草芥的,難道沒有嗎?若‘神’已失其道,不再庇佑蒼生,反而降下災厄,那這‘神’,還值得萬民跪拜、山呼萬歲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在這狹小破敗的茅屋中滾滾回蕩!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大逆不道的意味,卻又奇異地契合了黃惜才內心深處那點不敢言說的憤懣和質疑!
黃惜才徹底懵了。他完全搞不懂這位縣令大人到底想乾什麼!他一方麵用最直接最恐怖的方式點破自己的“死罪”,另一方麵卻又似乎在讚同自己,甚至說出比自己更加“大逆不道”的話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是在試探?是在引誘自己說出更多悖逆之言,好坐實罪名?還是說…他本人,就對這“天子”,對這朝廷,抱有某種…不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黃惜才自己都嚇得魂飛魄散!他不敢再想下去!
李致賢似乎看穿了他混亂的思緒,不再繼續那個危險的話題。他站起身,踱步到那排舊書架前,目光再次掃過那些泛黃的書籍。
黃惜才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著李致賢的背影,生怕他下一刻就抽出那本藏有錢袋和玉佩的書!
然而,李致賢隻是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幾本書的書脊,仿佛在感受那上麵的歲月痕跡,語氣變得有些飄忽:“先生藏書雖不多,卻看來皆是常讀之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隻可惜,這世間大多數的道理和真相,往往並不在明麵的文章之中,而是藏在字裡行間,藏在被撕毀的殘頁裡,藏在…無人問津的故紙堆中。”
他的手指,在其中幾本最破舊、書脊磨損最嚴重的書上特意停留了片刻,其中,就包括那本《地方誌彙編》!
黃惜才的呼吸幾乎停止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是在暗示那本藏東西的書!他是在警告自己,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先…公子…”黃惜才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哀求。
李致賢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回癱軟在地的黃惜才身上,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先生是個聰明人,當知世事並非非黑即白。有些路,看似絕路,或許柳暗花明。有些人,看似施壓,或許另有機緣。”
他這話說得雲山霧罩,卻讓黃惜才心中猛地一動,生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妄想。難道…這位縣令大人,真的彆有深意?他查問舊案,並非為了維護舊秩序,而是為了…揭開某些蓋子?
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官字兩張口,上下都是理。他怎敢輕易相信一個手握生殺大權、心思深沉如海的官員?
李致賢不再多言,緩步向門口走去。在經過黃惜才身邊時,他腳步微頓,目光似乎瞥了一眼裡屋的方向——那裡,黃菡壓抑的咳嗽聲又隱約傳來。
“孩子的病,似乎還未見好。”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從袖中再次取出那個精致的小白瓷藥瓶,正是昨日留下的那瓶“枇杷膏”。他並沒有將藥瓶遞給黃惜才,而是輕輕放在了距離黃惜才手指不遠的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