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隨口解釋,並未深思。然而,黃菡聽完,卻再次仰起頭,望著那片星空,小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喃喃道:“所以……星星亂了,人間也會亂嗎?”
李致賢微微一怔,沒想到這孩子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近乎讖語的話來。他收斂了笑容,問道:“為何這麼說?”
黃菡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伸手指著星空,語氣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認真:“我有時候看星星,覺得它們好像……好像沒有爹爹說的那麼規矩。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好像還在慢慢挪位置……而且,從我們這個洞看出去,每次看到的好像都不太一樣……是因為洞在動,還是星星在動呢?如果星星真的在動,那它們代表的官兒,是不是也會打架?人間是不是就會不太平?”
這一連串的發問,看似童稚,卻隱隱觸及了天象觀測與人事關聯的核心矛盾——規律與變易,穩定與動蕩。這絕非一個普通農家孩子能有的思維角度。
李致賢凝視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卻有一雙清澈而充滿探究欲望的眼睛的孩子,心中的波瀾再次掀起。黃菡的聰慧,遠超他的想象。這種觀察力、聯想力和提問的能力,放在世家大族的子弟中,也堪稱早慧。
黃惜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自己懷才不遇,卻將這樣的見識和思考方式,潛移默化地傳遞給了兒子。他教孩子星象,僅僅是出於學問的傳授,還是另有什麼深意?那句“神妖論”,配上黃菡此刻“星星亂了人間會亂”的疑問,讓李致賢覺得這對父子身上,籠罩著一層愈發神秘的色彩。
他按下心頭的驚異,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回答道:“星星的運行,自有其法度規律,看似變動不居,實則亙古有常。隻是我們身處之地亦在轉動,觀測角度不同,故而會有視覺上的差異。古人觀星定曆,輔政修德,便是試圖知曉並順應這種天地規律。至於人間是否太平,歸根結底,在於人心,在於治國者是否賢明,倒不能全怪到星星頭上。”
他試圖用儘量淺顯的方式解釋,既不過度神秘化,也不完全否定傳統的天人感應觀念。
黃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睛卻依然亮晶晶的,顯然對這些話題充滿了興趣。他又問道:“那叔叔你知道那麼多星星的事情,你也是很大的官嗎?比縣太爺還大?”
這個問題如此直接,又回到了最初的危險邊緣。李致賢心中警鈴微作,麵上卻不動聲色,含糊道:“叔叔隻是讀過幾本書,走過些地方,見識得多一些罷了,並非什麼大官。你看叔叔這樣子,像大官嗎?”他笑著指了指自己身下這簡陋無比的稻草鋪。
黃菡看了看那鋪蓋,又看了看李致賢溫和的笑容,似乎覺得有理,點了點頭,但眼神裡還殘留著一絲好奇。他忽然又壓低聲音,像是分享一個秘密般說道:“叔叔,我告訴你哦,有時候晚上,我還能看到有星星‘唰’的一下從那個洞前麵飛過去呢!爹爹說那是賊星,是不好的兆頭。可是我覺得它亮亮的樣子,很好看……”
是流星。李致賢心想。在這破屋中,透過破洞觀星,竟能看到流星,也不知是這孩子的幸運還是不幸。
“那是流星,”李致賢道,“隻是一些小的星體落入我們這片天地,摩擦燃燒發出的光亮,很快便燒儘了。古人確有一些說法,但也不必全然儘信。”
就在這時,隔壁臥房傳來了黃李氏翻身和略帶睡意的含糊嘟囔:“菡兒……吵什麼……還不快睡……”聲音雖模糊,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催促。
黃菡立刻像是被抓住了般,縮了縮脖子,臉上露出怯意,慌忙對李致賢小聲道:“娘親醒了!我……我該回去睡了!叔叔你也快睡吧!”說著,不等李致賢回答,便像來時一樣,踮著腳尖,慌慌張張、卻又極其靈巧地鑽回了布簾之後。
布簾輕輕晃動,隔絕了視線。
堂屋裡重新恢複了寂靜,隻剩下月光依舊,以及稻草鋪散發出的複雜氣味。
李致賢卻再也無法平靜。
身上的瘙癢和寒冷似乎都被暫時忘卻了。他的腦海裡反複回響著與黃菡這番短暫的夜談。
孩子的聰慧與觀察力,對星象出人意料的興趣和理解,尤其是那句“星星亂了,人間也會亂嗎”的疑問,以及他對自己玉佩那瞬間的專注……這些碎片交織在一起,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信號:這黃家父子,絕非表麵看上去那麼簡單。
黃惜才的“神妖論”是驚世駭俗的哲思,而黃菡展現的,則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天地秩序的好奇與敏銳。這種特質,絕非僅僅依靠死讀書本能獲得。
他們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僅僅是懷才不遇的憤懣,還是另有隱情?黃惜才那些被追問起來便含糊其辭的“往事”,是否與這些不尋常之處有關?
李致賢隱隱感覺到,自己偶然在這市集遇到的這個說書人,其背後牽扯的,或許遠比他最初想象的更為複雜。這趟靜水縣的微服私訪,似乎正將他引向一個始料未及的方向。
他重新躺下,睜著眼睛,望著屋頂那方寸星空。
今夜,注定無眠。而懸念,已悄然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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