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幾近崩潰、反複哀求的第二鴻,李致賢獨自回到書房。窗外夜色更濃,寒意透過窗欞絲絲滲入,卻遠不及他心頭的凝重。燭火將他沉思的身影投在書案那堆積如山的卷宗上,微微晃動,一如他此刻波瀾暗湧的心緒。
“受命於天”…
龍鳳呈祥…
代為保管…
滅門之禍…
第二鴻那驚恐萬狀的麵容、語無倫次的哀求、以及那刻意含糊其辭卻更顯驚心動魄的暗示,如同鬼魅般在李致賢腦海中盤旋不去。這枚失竊的玉佩,絕不僅僅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古玩,它更像是一把鑰匙,一把可能開啟某個塵封多年、足以震動朝野甚至牽扯皇室秘辛的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茂兒爺…他究竟是偶然撞破了這個秘密,還是早有預謀,衝此而來?若是後者,那這“義盜”的背後,所圖恐怕就遠非“劫富濟貧”那般簡單了。其背後是否藏著更深沉的恩怨或更龐大的謀劃?
李致賢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宰相那句“水至清則無魚,然漩渦之下,亦可能是萬丈深淵”的告誡,此刻聽來,竟是如此真切而冰冷。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沼澤邊緣,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然而,他李致賢十年寒窗,外放曆練,並非畏難懼險之徒。陛下欽點他入主中樞令,正是看中他“能理繁治劇、不避艱險”。何況,此案若真涉及天大冤屈或陰謀,他身為朝廷命官,又豈能因怕濕鞋而裹足不前?
“神未必善,妖未必惡,善惡在乎心而非形。”黃惜才那日在於市井之中,於眾生睽睽之下朗聲道出的“神妖論”,此刻莫名地在他心中回響。這茂兒爺,是神是妖?是俠是盜?第二鴻那般富甲一方、聲譽頗佳的“大善人”,背後又是否藏著不為人的“惡形”?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無論如何,當務之急仍是查案。既有了第二鴻提供的這條驚人線索,便須從此入手。他需要更仔細地重新梳理所有與玉佩可能相關的卷宗,更需要查證第二鴻所言——那玉佩的樣式、紋飾,尤其是“受命於天”四字,是否真的存在,又究竟可能源自何處。這絕非第二鴻一家之言便可定論,需有佐證。
正當他準備再次埋首卷宗之時,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隨即是輕輕的叩門聲。
“大人。”是師爺馬庸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衙門外有急報。”
李致賢眉頭一凝:“進。”
馬庸推門而入,反手又將門輕輕掩上。他年約四十,麵容精乾,此刻卻微皺著眉,快步走到書案前,低聲道:“大人,剛接到南城兵馬司報訊,他們轄區出了樁案子,看著…像是茂兒爺的手筆。”
李致賢目光一銳:“哦?詳細說來。”
“是南城‘茗香閣’茶樓,”馬庸語速加快,“就在約莫一個時辰前,茶樓掌櫃報官,稱其存放茶款和重要契據的密室被撬,失竊現銀約三百兩,以及幾份與城外茶農簽訂的長期契約。而就在存放銀錢的匣子旁邊,發現了一枚用香灰畫下的標記——”
李致賢接口道:“貓鷹標記?”
“正是!”馬庸點頭,“兵馬司的人不敢怠慢,立刻報了上來。因大人您吩咐過,凡涉及茂兒爺的線索,無論大小,即刻上報。”
李致賢霍然起身。第二鴻那邊剛帶來驚天秘聞,這邊茂兒爺就又再次出手了?時間如此巧合?還是說,這隻是其一係列盜竊活動中普通的一次?
“失竊的契約?”李致賢捕捉到一個細節,“盜賊不偷金銀,反而偷契約?”這倒是新鮮。茂兒爺以往行動,雖有時會將部分錢財散於貧苦,但直接竊取契約文書,卻是頭一遭聽說。
馬庸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這正是蹊蹺之處。而且,據報案的掌櫃說,那茂兒爺…似乎還留下了彆的東西。”
“何物?”
“一張字條。”馬庸從袖中取出一張對折的粗糙紙條,小心地呈上,“兵馬司的人不敢擅動,依樣臨摹了一份,原件還留在現場。大人請看。”
李致賢接過紙條,展開。隻見上麵用略顯潦草卻筋骨嶙峋的筆墨寫著一行字:
“克剝茶農,假仁假義,契約暫取,三日之內,散還農戶,逾期不候,爺自再來。”
落款處,沒有名字,隻簡略地畫了一個與貓鷹標記神似的爪痕。
好囂張的賊!李致賢眼中寒光一閃。這已不是簡單的盜竊,而是公然挑釁,甚至帶著幾分“替天行道”、裁決是非的意味了!
“克剝茶農?假仁假義?”李致賢看向馬庸,“這茗香閣是何背景?掌櫃何人?”
馬庸顯然早有準備,立刻回道:“回大人,茗香閣是南城最大的茶樓之一,掌櫃姓錢,名福,生意做得頗大,不僅在城內有多家分號,在城外西山還有自己的茶園。至於‘克剝茶農’…坊間確有一些傳聞,說錢掌櫃壓價收購鮮葉,盤剝得厲害,但並無實據。而且此人表麵功夫做得極好,常施些小恩小惠,也捐錢修過路,故在南城頗有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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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名?”李致賢冷哼一聲,將字條拍在桌上,“茂兒爺這回,倒是替那些有冤無處訴的茶農出了頭?”他心中那股怪異的感覺愈發強烈。這茂兒爺的行事,越來越超出尋常盜匪的範疇了。
“備轎!”李致賢果斷下令,“即刻去茗香閣現場!”
“是!”馬庸應聲,旋即又遲疑道,“大人,此刻已是深夜,是否…”
“就要趁夜深人靜,才好看清些東西。”李致賢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讓衙役準備火把燈籠,你隨我同去。”
“遵命!”
片刻之後,李致賢帶著馬庸及數名精乾衙役,乘著官轎,打著燈籠火把,穿過已然寂靜的京城街道,直奔南城茗香閣。
夜色中的茗香閣,早已沒了白日的喧囂。氣派的門臉緊閉著,隻有門口懸掛的兩盞燈籠在夜風中搖曳,映出匾額上龍飛鳳舞的“茗香閣”三個金字。兵馬司的兵丁已將茶樓前後看守起來,見中樞令大人的轎子到了,一名巡城禦史連忙上前迎接。
“下官參見李大人!”
“不必多禮。”李致賢下了轎,掃了一眼緊閉的大門,“現場可曾破壞?”
“回大人,接到報案後,下官立刻派人封鎖了前後門,嚴禁任何人出入。錢掌櫃和幾個最早發現情況的夥計都在裡麵候著。”禦史恭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