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樞令衙門後堂的書房內,燭火搖曳,將李致賢伏案的身影拉得悠長,投在身後那排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上。窗外,京城浸入沉沉的夜色,唯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梆聲,提示著時光的流逝。他麵前,是堆積如山的卷宗,墨跡新舊交錯,皆關乎那攪動京畿、令朝廷顏麵儘失的“茂兒爺”連環盜案。
指尖劃過紙麵,留下細微的摩挲聲。李致賢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如刀,逐字逐句地剖解著卷宗內的記錄。失竊物品清單琳琅滿目,從古玩玉器到金銀珠寶,乃至一些不起眼的文書賬冊,失主身份亦五花八門,既有富甲一方的豪商,也有清譽頗著的官員,甚至還有幾位皇親國戚。案發地點遍布京城內外,時間亦無甚規律可循。這茂兒爺行事,看似隨心所欲,卻又每每能精準得手,事後隻留下一枚勾勒著似貓似鷹圖案的標記,翩然遠去,徒留滿城議論與官府的焦頭爛額。
他撚了撚眉心,一股深深的違和感縈繞不去。這絕非尋常盜匪所為。盜竊,無非為財。可這茂兒爺,所盜之物價值懸殊,有些堪稱稀世奇珍,有些卻看似平平無奇;更奇的是,部分贓物竟會出現在京畿附近的貧苦人家或善堂之中,雖經多方追查,最終往往不了了之,徒增“義盜”之名在民間流傳。而官府緝拿,至今連其真容、年歲、團夥人數皆是一片模糊,隻有些語焉不詳的目擊描述,拚湊出一個來去如風、身手矯捷的黑影。
“劫富濟貧?”李致賢低聲自語,嘴角牽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弧度。這四字說來輕巧,實則千鈞之重,足以動搖律法根基,挑戰朝廷威信。他想起日間拜訪宰相時,那位老成持重的座師言語間的謹慎與暗示。“致賢啊,此案關乎朝廷體麵,聖上甚為關注。茂兒爺必須緝拿歸案,但其牽連或許甚廣,其中分寸,你要仔細拿捏。切記,水至清則無魚,然漩渦之下,亦可能是萬丈深淵。”宰相的話語猶在耳邊,既強調了破案的緊迫,又暗含了莫要深究、以免觸動某些隱秘勢力的警告。
這京城,果然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他李致賢十年外放,於靜水縣那般清苦之地尚且能秉持本心,造福一方,如今踏入這帝國權力中心,方知何為真正的波譎雲詭。一個小小的盜案,背後竟似牽扯著無數看不見的線,牽一發而動全身。
正當他沉思之際,書房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大人。”是衙門裡一位老成持重的書吏的聲音,帶著幾分遲疑,“時辰已晚,但…門外有人求見,稱有急事關乎茂兒爺案。”
李致賢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如此深夜,會是誰?“何人求見?”
“是…是第二鴻,第二員外郎。”書吏的聲音壓低了些,“他情緒似乎極為激動,定要麵見大人您。”
第二鴻?李致賢立刻想起卷宗裡關於此人的記錄。他是京城數得著的富商,捐了個員外郎的虛銜,人稱“第二大善人”,名下產業無數,尤以珠寶古玩著稱。月前,其珍藏的一枚傳家龍鳳玉佩被茂兒爺盜走,報官後一直催促甚緊。此人已是衙門常客,今日竟深夜又來。
略一沉吟,李致賢道:“請他至偏廳等候,我即刻便到。”
“是。”
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常服,李致賢深吸一口氣,將方才的思緒暫壓心底,舉步走向偏廳。無論背後有多少隱情,苦主上門,他這主管官員沒有不見之理。或許,能從這位焦急的失主口中,再探得些線索。
偏廳內燈火通明,第二鴻果然已在焦急地踱步。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身材微胖,麵皮白淨,穿著簇新的寶藍色綢緞直裰,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一身富貴之氣幾乎要溢出來。隻是此刻,他眉頭緊鎖,額角見汗,那富態的臉上寫滿了焦慮與憤懣,全無平日“大善人”的從容氣度。
一見李致賢進來,第二鴻立刻搶步上前,也顧不得全禮,聲音又急又啞:“李大人!李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第二員外郎不必多禮,請坐。”李致賢抬手虛扶,自己率先在主位坐下,神色平靜,“深夜來訪,可是為了玉佩一案又有新情況?”
“正是!正是那殺千刀的茂兒爺!我那傳家寶啊!”第二鴻幾乎是跌坐在椅子裡,也顧不上擦汗,雙手比劃著,情緒異常激動,“李大人,您是新任的中樞令,聖上欽點來查此案的!您可知我那玉佩,非是尋常物件啊!它…它要了我的老命了!”
李致賢不動聲色地示意書吏上茶,緩聲道:“員外郎稍安勿躁,案情本官已在卷宗中詳閱。失竊玉佩一枚,乃貴府傳家之寶,價值連城。衙門一直在全力追查,隻是那茂兒爺狡黠異常…”
“價值連城?何止是價值連城!”第二鴻猛地打斷李致賢的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李大人!那玉佩…那玉佩它關乎我第二家滿門的安危榮辱!它…它根本就不是錢能衡量的東西!”
哦?李致賢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目光卻透過氤氳的熱氣,仔細審視著第二鴻。這般反應,似乎超出了尋常失主對財物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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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外郎何出此言?一枚玉佩,再是珍貴,終究是身外之物。”李致賢故意淡淡道,試圖引導對方說出更多。
第二鴻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來回疾走兩步:“李大人!您有所不知!那玉佩…那玉佩並非尋常珠寶!它…它材質是極品和田羊脂白玉,觸手溫潤,毫無瑕疵,這且不說!關鍵是它的雕工和紋飾!”
他站定在李致賢麵前,雙手激動地在空中描繪著:“那玉佩呈橢圓形,比尋常男子掌心略小。正麵采用絕世工藝,鏤空雕琢出盤龍棲鳳之姿!龍身蜿蜒,麟爪清晰;鳳首回眸,羽翼翩然!龍與鳳首尾相接,環繞著一顆天然形成的、微微泛紅的玉髓珠子,象征著…象征著日月同輝,龍鳳呈祥!”
李致賢靜靜聽著,這些特征卷宗上雖有記錄,卻遠不及當事人親口描述這般細致鮮活。
“這雕工固然絕世罕見,”李致賢沉吟道,“然則…”
“您聽我說完!”第二鴻急急道,額上青筋都微微凸起,“這還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它的背麵!背麵用最古老的篆刻技法,陰刻著四個古篆小字!”
“何字?”
“受…受命於天!”第二鴻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四個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顫抖。
李致賢端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這四個字…分量可不輕。尋常人家,誰敢用這等紋飾?這已非簡單的僭越,幾乎觸摸到了皇權的邊緣。
書房內的空氣似乎因這四個字而驟然凝滯了幾分。燭火劈啪一聲輕響,炸開一點燈花。
第二鴻緊緊盯著李致賢的表情,見他沉默,更是急得跺腳:“李大人!您明白了嗎?這玉佩…這玉佩它來曆非凡!它…它根本就不是我第二家該有的東西!乃是祖上機緣巧合,蒙一位…一位極尊貴的人物所賜,代為保管的!並嚴令世代守護,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示人,更不容有失!”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真正的恐懼:“如今…如今竟被那天殺的惡盜竊了去!若是尋常盜賊,隻為求財,或許還有贖回的希望。可那是茂兒爺!他若將這玉佩公之於眾,或是…或是胡亂處置…我第二家…我第二家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啊!這是滅門之禍!滅門之禍啊李大人!”
他越說越激動,竟至涕淚交加,撲通一聲竟跪倒在地,抓住李致賢的袍角:“李大人!青天大老爺!您一定要救我全家!一定要儘快找回那玉佩!求您了!隻要能找回玉佩,我第二鴻傾家蕩產也願意!我給您磕頭了!”
說著竟真要叩首。
李致賢眉頭緊蹙,立刻起身將他扶起:“員外郎這是做什麼!快快請起!本官既奉旨查案,自當竭儘全力,緝拿盜匪,追繳贓物,此乃分內之責。”
他將情緒失控的第二鴻按回椅中,心中卻是波濤暗湧。第二鴻這番話,信息量極大,遠超卷宗記載。一枚刻著“受命於天”的龍鳳玉佩?代為保管?來自一位極尊貴的人物?這簡直是在直指皇室秘辛!
難道這竟是宮中之物?流落民間?被第二家祖上所得?或是…先帝賞賜?可若是賞賜,又何須“代為保管”、嚴令秘不示人?這其中透著詭異。
第二鴻的恐懼不像作假。若果真如此,這玉佩一旦曝光,第二家確實難逃乾係。而茂兒爺盜走此物,是偶然為之,還是…早有目標?
李致賢感到此案的複雜程度和潛在風險,陡然提升到了一個令人心悸的程度。宰相的警告言猶在耳,此刻看來,竟是如此切中要害。
他沉吟片刻,目光銳利地看向第二鴻:“第二員外郎,你方才所言,關係重大。你需與本官說實話,這玉佩究竟來自何處?那位‘極尊貴的人物’,又是誰?此事關乎案件走向,乃至你全家性命,不得有絲毫隱瞞!”
第二鴻被李致賢突然變得嚴厲的目光震懾,瑟縮了一下,眼神躲閃,方才那股激動的勁頭仿佛被戳破的氣球,迅速萎靡下去。他掏出手帕,不住地擦拭額角和脖頸的汗水,嘴唇囁嚅著:“這…這個…祖上有訓,實在…實在不敢妄言那位名諱…總之,總之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李大人,您就彆問了,隻要能找回玉佩就好,找回就好…”
他語焉不詳,顯然有難言之隱,或者說,是極大的恐懼,讓他不敢透露半分。
李致賢心中疑竇更深,但看第二鴻這副模樣,心知再逼問下去也難有結果,反而可能將其嚇退。他緩了緩神色,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強人所難。但此事既涉及如此禁忌,你當時報官,為何不向時任官員言明?”
第二鴻哭喪著臉:“我…我當時存了僥幸之心,隻說是尋常傳家寶,指望官府能按尋常盜案速速偵破…誰承想…誰承想那茂兒爺如此難抓!拖到今日…我…我是真的怕了啊!李大人,我看您是新官上任,目光如炬,又得聖上信任,我才…我才不得不吐露一二…您千萬要保密!千萬保密啊!”
李致賢點了點頭:“本官自有分寸。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他頓了頓,又道,“關於那茂兒爺,除了卷宗所載,你可還有任何線索?哪怕是最細微的異常之處?案發前後,府上可曾有陌生麵孔出現?或有其他異狀?”
第二鴻凝眉苦思,半晌,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那晚府中護衛一切如常,沒有任何響動。第二天一早,就發現密室被打開,獨獨少了那枚玉佩…就像是…像是鬼魅一般…哦,對了!”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那茂兒爺不是每次都會留下那個貓鷹標記嗎?他在我書房多寶格上,也用香灰一類的東西,留下了那個記號!囂張!簡直囂張至極!”
貓鷹標記…李致賢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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