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禦書房內那場帶著雷霆之怒的召見,以及“十日緝凶”的嚴旨,如同兩道無形的枷鎖,沉重地扣在了李致賢的肩上。退出宮門時,初夏的陽光已有些刺眼,落在他官袍之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反而映照出額角細密的冷汗和眼底深藏的疲憊。
十日。
隻有十日。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茂兒爺行蹤詭秘,來去如風,京城內外搜尋多日尚且毫無頭緒,如今要在十日內將其緝拿,無異於大海撈針。更何況,此案背後牽扯的勢力盤根錯節,張世榮一黨必然暗中阻撓,甚至可能借機發難。
回到中樞令衙門,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屬官衙役們垂手肅立,目光躲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難臨頭的惶恐。誰都明白,若十日之期一到,未能擒獲茂兒爺,李致賢罷官免職在所難免,他們這些下屬也難免受到牽連。
李致賢揮退了多餘的人,隻留下馬庸和幾名絕對親信。他麵色沉靜,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陛下的旨意,爾等皆已知曉。十日之期,看似緊迫,卻也是我等戴罪立功之機。茂兒爺再是狡詐,也非真能飛天遁地。從即刻起,衙門上下,取消一切休沐,全力投入此案!”
他迅速下達一連串指令:加派明哨暗探,對京城所有可能藏匿罪犯的場所進行拉網式排查;嚴密監控各處當鋪、黑市,尤其是可能銷贓的渠道;重新梳理所有與茂兒爺有過節的苦主社會關係,尋找可能存在的尋仇線索或內部漏洞;甚至,他動用了部分軍方關係,請求在京畿要道增設關卡盤查。
一時間,整個中樞令衙門如同一架被強行上緊發條的機器,瘋狂運轉起來。一隊隊衙役、兵丁奔走於京城的大街小巷,氣氛緊張,人心惶惶。市麵上關於茂兒爺和曹勝安案的議論雖被官方強力壓製,但暗地裡的流言蜚語卻愈發洶湧。
李致賢本人更是如同陀螺般連軸轉。白日裡,他坐鎮衙門,聽取各方彙報,分析海量信息,做出判斷指揮;夜晚,他則埋首卷宗之中,反複推敲茂兒爺每一次作案的細節、手法、目標選擇,試圖從中找出其行為規律或性格弱點,常常熬到東方既白。
然而,三天過去了,進展微乎其微。茂兒爺仿佛真的從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新的蹤跡。大規模的搜捕行動勞民傷財,卻收效甚微,反而引來了一些朝臣關於“擾民”、“無能”的非議。壓力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張世榮那邊倒是異常安靜,沒有任何動靜,但這種沉默反而更讓人不安,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第四日午後,李致賢正在書房對著京城地圖苦苦思索,一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說書聲,隱約從衙門外遠處的街市方向隨風飄來。那聲音…似乎是黃惜才?
他心中一動,走到窗邊側耳細聽。果然是黃惜才!他正在講述一段前朝忠良蒙冤的故事,言辭懇切,引人唏噓。李致賢這才想起,自己之前曾派人送銀兩接濟黃家,並暗示他們可來京城暫避或謀生。看來,黃惜才是帶著家眷到京城來了?是因為靜水縣待不下去,還是…彆有緣由?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在這個焦頭爛額、四麵楚歌的時刻,聽到故人的聲音,竟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慰藉。黃惜才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和他那套“神妖論”,或許能在這迷霧重重的困局中,給他帶來一絲不一樣的啟發?
他喚來一名機靈的親隨,低聲吩咐道:“你去外麵街市上,尋一個叫黃惜才的說書先生,就說…故人李賢邀他茶樓一敘。注意,不要聲張,悄悄將他請至後門。”
“是,大人。”
約莫半個時辰後,親隨引著黃惜才從衙門後門悄然入內。多日不見,黃惜才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但氣色比在靜水時好了不少,隻是眉宇間仍帶著那份慣有的落拓與謹慎。他見到一身官服、不怒自威的李致賢,連忙就要下拜。
“黃先生不必多禮。”李致賢上前扶住他,引至旁邊偏廳坐下,屏退了左右,“一彆多日,先生一切可好?怎會來到京城?”
黃惜才拱手道:“托李大人…哦不,托李兄的福,家中暫得溫飽。隻是…靜水地小,之前又因說書惹了些麻煩,便想著來京城碰碰運氣。沒想到…剛來就聽聞李兄…不,李大人高升中樞令,正在督辦驚天大案…”他話語中帶著敬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李致賢苦笑一聲,擺了擺手:“什麼高升,如今是坐在火山口上罷了。先生來得正好,我如今正是進退維穀,心中困頓,想聽聽先生的見解。”他沒有提及十日之限,隻是將茂兒爺案的大致情況,特彆是其“劫富濟貧”、“專懲偽善”的特點,以及目前緝拿的困境,以請教的口吻說了一遍。
黃惜才仔細聽著,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思索的光芒。聽完後,他沉吟良久,方緩緩道:“大人所困,在於以官法繩墨,去丈量一個…或許本就不在繩墨之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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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先生此言何解?”
“依小老兒愚見,”黃惜才捋了捋稀疏的胡須,“這茂兒爺,行事雖類盜,然其心其行,卻暗合古之‘俠’道。俠者,不拘於法,而重於義。其眼中之善惡,或與官府律法所定之善惡,並非全然一致。大人以緝盜之法尋他,猶如緣木求魚,或許…需換個思路。”
“換個思路?”
“正是。”黃惜才點頭,“大人可曾想過,此人屢屢得手,消息何以如此靈通?其對目標陰私了如指掌,絕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其背後,或有龐大的消息網絡,這網絡中,或許就有深受其‘恩惠’的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大人派官差明查,這些人必然噤若寒蟬。但若…”
他話未說儘,但李致賢已然明白。若要打破僵局,或許需要放下身段,真正深入到那些茂兒爺可能存在的“擁護者”中間去,用非常規的手段獲取信息。但這談何容易?他身為中樞令,目標太大,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
就在這時,偏廳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孩童清脆的嗓音:“爹——爹——你看我撿到了什麼!”
簾子一掀,一個虎頭虎腦、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跑了進來,正是黃菡。他手裡舉著一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畫著歪歪扭扭圖案的小石子,興奮地跑到黃惜才麵前。
“菡兒!不可無禮!快見過李大人!”黃惜才連忙嗬斥。
黃菡這才看到端坐一旁的李致賢,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行禮:“李…李叔叔好。”
李致賢看到黃菡,冷峻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是菡兒啊,長高了不少。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黃菡見李致賢態度親切,膽子大了些,將石子遞過去:“街上撿的,上麵畫了隻大鳥,眼睛圓圓的,像貓兒一樣,可神氣了!”
李致賢接過石子,目光隨意地掃過那稚嫩的塗鴉,起初並未在意。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個簡筆畫出的、圓眼展翅的飛禽圖案時,心臟猛地一跳!
這圖案…雖然畫得歪斜粗糙,但那神韻,那圓睜的雙眼,那展翅的姿態…竟與茂兒爺留下的那個詭異的貓鷹標記,有著驚人的神似!
他強壓下心中的震動,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黃菡:“菡兒,這圖案…你是在哪裡看到的?是誰畫的?”
黃菡眨巴著大眼睛:“就在那邊街角牆上看到的呀!好多地方都有呢!不過這個是我自己學著畫的,沒那個好看…那個是用…用紅石頭畫的,亮亮的!”
紅石頭畫的!牆上!多處都有!
李致賢的呼吸幾乎停滯。難道…這竟是茂兒爺或其同夥用來聯絡的暗號標記?而天真的黃菡,竟然無意中指出了這個可能的關鍵線索!
他不動聲色地將石子還給黃菡,誇獎了他幾句,然後對黃惜才道:“黃先生,我忽然想起還有緊急公務要處理,今日暫且彆過。你們初到京城,若有難處,可隨時來衙門尋我。”說罷,他匆匆起身,甚至顧不上全禮,便疾步離開了偏廳。
黃惜才看著李致賢突然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兒子手中那塊畫著“怪鳥”的石子,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了然與深意。他摸了摸黃菡的頭,輕聲道:“菡兒,你或許…幫了李叔叔一個大忙啊。”
而此刻,李致賢已快步回到書房,心臟仍在狂跳。他立刻鋪開京城詳圖,根據黃菡模糊的指向,圈定了幾個可能的街角區域。
“來人!”他沉聲下令,“立刻派人,便裝前往這幾個地方,仔細查看牆上、柱子上,是否有用紅色礦石粉末畫出的、類似貓頭鷹或鷹隼的圖案!若有發現,切勿驚動,立刻回報其精確位置和周邊環境!”
如果這真的是茂兒爺的聯絡標記…那麼,順著這些標記,是否能找到他的藏身之處?或者,至少能摸清其活動範圍的規律?
絕望的僵局,似乎因為一個孩童無意間的稚語和塗鴉,透出了一絲裂縫中的微光。
李致賢站在地圖前,目光灼灼。十日之期已過近半,時間依舊緊迫,但至少,他找到了一條新的、或許能直指核心的路徑。
而這條路徑的儘頭,等待著他的,將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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