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失足”身亡的消息，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投入湖麵，在中樞令衙門內部激起了無聲的巨浪。李致賢沒有聲張，甚至沒有下令進行形式上的驗屍追查。他清楚地知道，這絕非意外，而是一次乾淨利落的滅口。任何官麵上的動作，除了打草驚蛇和徒增笑柄外，毫無意義。他隻是讓趙乾派人暗中留意陳望的喪事，觀察是否有不尋常的人物出現，同時，將陳望昨夜來訪的一切痕跡，徹底抹去。
書房內，氣氛比以往更加凝重。李致賢屏退了左右，隻留自己對著跳躍的燭火。陳望那充滿恐懼與不甘的麵容，和他零碎卻驚心動魄的敘述，反複在腦海中閃現。
“太子殿下……他是被冤枉的！”
“那玉佩……龍鳳呈祥，是陛下親賜，象征嫡係正統……”
“茂兒爺……他專偷那些為富不仁……讓草民偶爾會想起……想起殿下當年……”
這些話語，如同散落的拚圖碎片，在他心中瘋狂地旋轉、碰撞，試圖拚湊出一個完整的、卻足以顛覆認知的圖景。
太子蒙冤。象征嫡係正統的玉佩流落民間。茂兒爺，這個身份成謎、行蹤詭秘、專與權貴作對的“義盜”，其行為模式竟能讓太子舊部聯想到太子的喜惡？
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推論，不可抑製地浮現在李致賢的腦海：茂兒爺，會不會與當年蒙冤的太子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他是否是太子流落在外的遺孤？他的一係列行動，並非單純的劫富濟貧，而是懷著為父複仇、追查真相、甚至……奪回本該屬於他這一脈的正統地位的目的？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若真如此，那麼他所追查的，就不僅僅是一個盜匪，而是一位身負血海深仇、擁有皇室血脈的“龍孫”！而第二鴻丟失的那枚玉佩，就絕不僅僅是價值連城的古董，而是關乎國本、證明身份的關鍵信物！
這一切，還僅僅是推測，缺乏最直接的證據。但陳望的死，無疑為這個推測增加了沉重的砝碼。有人不願意讓任何與太子舊案相關的線索浮出水麵，哪怕隻是一個早已邊緣化的老校尉模糊的記憶。
必須找到更堅實、更官方的依據。他想到了陳望提到的“陛下親賜”和“象征嫡係正統”。這類涉及皇室禮製、器物賞賜的記載，必然存在於宮廷檔案之中。
天色微明，李致賢便已穿戴整齊，手持中樞令的符牌，徑直前往皇城內的翰林院與內務府交彙管轄的宮廷檔案庫。這裡收藏著曆朝皇帝的實錄、詔令、賞賜記錄以及宮廷內部的各項製度典章。
檔案庫位於皇城西北角，一座僻靜而森嚴的建築內。高大的樟木書架鱗次櫛比，直抵穹頂，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墨錠和防蟲草藥混合的獨特氣味，幽深，沉靜，仿佛時間在這裡都放緩了腳步。陽光透過高窗上狹窄的窗格，投下幾道微弱的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更添幾分神秘與壓抑。
接待他的是檔案庫的一位老典吏，姓胡，須發皆白，背已微駝，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官袍，動作緩慢，但一雙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卻閃爍著洞悉世情的清明。他驗看過李致賢的符牌和手令，並未多問，隻是慢吞吞地引著他走向存放“器玩賞賜”及“宮廷禮製”相關檔案的區域。
“李大人要查前朝，呃，主要是先帝時期的龍鳳紋飾玉佩賞賜記錄？”胡典吏的聲音沙啞，如同摩擦的砂紙。
“是，有勞胡老了。”李致賢態度謙和。
胡典吏咕噥了一句什麼，佝僂著身子，在巨大的書架間緩慢移動，手指拂過一排排貼著黃色簽條的卷宗匣子，最終在最裡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來，踮腳取下一個深紫色的檀木長匣，吹了吹上麵厚厚的積塵。
“相關的記錄，多半在這裡了。多是內務府的造辦記檔和賞賜清單。”胡典吏將木匣放在旁邊一張寬大的、布滿刻痕的梨木條案上，“李大人請自便。隻是……”他抬起渾濁的眼，透過鏡片看了李致賢一眼，那眼神似乎彆有深意，“這些陳年舊事，蛛網灰塵多，翻動起來，怕是會迷了眼睛，嗆了肺腑。大人……小心些。”
李致賢心中微凜，這看似尋常的提醒，在他聽來，卻仿佛帶著某種警告的意味。他不動聲色地點頭：“多謝胡老提醒，本官自有分寸。”
胡典吏不再多言，顫巍巍地走到庫房門口的一張小桌後坐下，自顧自地泡起一壺濃茶，仿佛對李致賢要查什麼毫不關心。
李致賢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那個沉甸甸的木匣。裡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線裝冊籍，紙張泛黃發脆，墨跡是標準的館閣體，記錄著枯燥繁瑣的物品名稱、規製、用料、製作時間、以及賞賜對象、緣由和日期。
他沉下心來，一頁一頁，仔細地翻閱。從先帝早年，一直到晚年。賞賜玉佩的記錄不少，大多是對有功之臣、宗室親王、或重要節慶時的恩賞。紋飾也多種多樣，螭龍、祥雲、花卉、瑞獸……但明確記載為“龍鳳呈祥”圖案的，卻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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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遠處胡典吏偶爾發出的輕微咳嗽聲。
終於，在翻到一本記錄先帝中後期，也就是當今皇帝已被立為太子、但先帝尚未駕崩時期的賞賜檔案時，他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一條相對詳細的記錄：
【天承運皇帝敕曰：皇太子大婚，承祧社稷，肇啟鴻圖。特賜太子及太子妃龍鳳呈祥玉佩一對，玉質溫潤，雕工精湛，龍章鳳姿，以象陰陽和合，嫡統延綿。此乃內府秘藏之和田美玉，循古禮而製，非宗廟嫡脈不可僭越佩之。著即頒賜，永鎮東宮。欽此。】
記錄下方，還有一行小字備注：【此對玉佩乃循太祖舊例，為確立儲君、昭示嫡統之重器，非同尋常賞玩之物。太子及太子妃需於重大祭祀、朝會時佩戴，以正名分。】
李致賢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