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的檀香氣息尚未完全從鼻端散去,那沉甸甸的、隱含鋒銳的“恩威並施”之言,猶在耳畔轟鳴。李致賢躬身退出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宇,每一步都踏在冰涼如水的金磚上,步履看似沉穩,袍服之下的內襯卻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
直至遠離了那片宮闕,踏入中樞令衙門屬於他自己的那間靜室,關緊房門,將外界的一切喧囂與窺探暫時隔絕,他才允許自己靠在門板上,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胸膛內,心臟仍在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
皇帝的召見,時間不長,言辭也算不得如何嚴厲,甚至語氣可稱平和。但正是那平和之下潛藏的驚雷,才更令人膽寒。天子並未直言“太子舊案”四字,但字裡行間,那無形的界限已然劃下。“茂兒爺盜案需加緊偵辦,以安民心。”這是明麵上的任務。“然,查案需有度,譬如園中除草,當除其蔓枝,勿傷其根本。前朝舊事,年代久遠,牽扯繁多,若一味深究,恐動搖國本,非社稷之福。”這是警告,也是最後的通牒。皇帝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沉壓力,仿佛能看穿他內心深處所有隱藏的念頭。“致賢,你乃朕之股肱,當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莫要辜負朕之期許。”
“臣,謹遵聖諭。”他當時便是如此跪伏回答的,聲音平穩,不見波瀾。
此刻回想,那短短幾個字的回應,幾乎耗儘了他全身的氣力。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茂兒爺要抓,案子要破,但調查的範圍,必須嚴格限定在“盜案”本身。那條通往十多年前廢太子舊事的幽深小徑,已被帝王親手落下了一道無形的閘門。再往前探,便是雷池,便是萬丈深淵。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讓初夏微熱的、帶著市井氣息的風吹拂在臉上,試圖驅散那份來自宮廷的、陰冷的威壓。目光投向衙門外熙攘的街道,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為生計奔波,他們的煩惱簡單而直接。而自己,身居中樞令高位,手握權柄,卻仿佛置身於一張無邊無際的蛛網中央,四周是看不見的絲線,牽一發而動全身,每一步都可能萬劫不複。
遵從聖意嗎?
自是應當。君命如山,為人臣者,豈能違逆?更何況,皇帝所言並非全無道理。舊案牽扯太廣,一旦揭開,勢必引發朝堂震動,甚至波及邊境安寧。此刻的朝廷,需要的是穩定。從理性的角度,就此打住,專心緝拿茂兒爺,將此轟動京城的連環盜案了結,便是最好的選擇。他李致賢依舊是那個深受帝心、前途無量的能臣。
可是……能打住嗎?
腦海中,浮現出黃惜才在月下、在破敗茅屋中闡述“神妖論”時那激憤又無奈的神情;浮現出茂兒爺留下的貓鷹標記,那不僅是盜匪的囂張,更似一種無聲的控訴;浮現出案卷中那些被盜官員看似光鮮、實則齷齪的底細;浮現出那枚關乎皇室嫡係血脈的龍鳳玉佩,以及第二鴻提起它時那過於急切、甚至有些表演痕跡的悲痛……
所有這些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而廢太子舊案,就是那根能將它們全部串聯起來的絲線。若抽掉這根線,所有的調查都將變成無頭蒼蠅,所有的“不合邏輯”都隻能歸咎於巧合。這真的是真相嗎?這真的能讓人心安嗎?
他想起了黃菡那孩子,聰慧剔透,無意間點破貓鷹圖案實為“老爺爺”麵容的玄機。童言無忌,卻往往直指核心。這案子,表象之下,藏著更深沉的陰影。茂兒爺……不,或許現在應該推測,是那個隱藏在茂兒爺身後的“老土匪”,他所做的,不僅僅是劫富濟貧,更像是在systeaticay地搜集著什麼,針對性地打擊著某個利益集團。他的目標,與太子舊案的受益者,高度重合。
“神未必善,妖未必惡,善惡在乎心而非形。”黃惜才的聲音再次在心底響起。那麼,律法呢?律法若不能彰顯真正的善惡,隻為維護表麵的穩定而存在,其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自己寒窗苦讀,金榜題名,立誌為民請命,所追求的,難道僅僅是成為一個唯命是從、明哲保身的“能吏”嗎?
兩種念頭在他腦中激烈交鋒,如同冰與火的碰撞。一邊是忠君、是責任、是現實的利害權衡;另一邊是求真、是正義、是內心深處無法泯滅的良知與探求真相的渴望。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午後逐漸轉向柔和昏黃的傍晚。衙門裡的屬吏都已散去,隻剩下值守的差役偶爾走過的腳步聲,更顯衙署深處的寂靜。
終於,李致賢緩緩抬起頭,眼中之前的迷茫與掙紮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清明,以及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不能停下。
並非為了叛逆,而是為了儘責。儘一個臣子對江山社稷真正的責任,儘一個執法者對公理正道的責任。皇帝被蒙蔽,或是有意忽視,他李致賢既已窺見端倪,若就此退縮,豈非與那些同流合汙者無異?太子是否蒙冤,皇孫是否流落民間,這不僅僅是一樁陳年舊案,更關乎國本之正,關乎後世史筆如鐵。若真相果真如此不堪,那麼這表麵的穩定,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危樓,遲早有傾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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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不能明著對抗聖意。那無異於以卵擊石,不僅自身頃刻覆滅,所有的線索也將隨之徹底埋葬。
唯一的出路,便是陽奉陰違。
表麵放緩,實則加緊;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他坐到書案前,鋪開紙張,開始研墨。動作不疾不徐,心思卻已飛速運轉。
首先,他需要一份足以向皇帝、向朝野“交代”的進展。他提筆寫下命令,要求下屬加大力度排查舊城區所有可能的銷贓渠道,尤其是那些背景複雜、可能與江湖人物有牽連的當鋪、古玩店。同時,命畫師根據目擊者的零星描述,進一步細化茂兒爺的體態畫像,在全城範圍內,尤其是舊城區,進行秘密張貼,懸賞緝拿。這些舉措,合乎常理,任誰也挑不出錯處,足以顯示他李大人正在“恪儘職守”。
這是“陽奉”,是做給所有人看的戲碼。
然後,是“陰違”的部分。他取過另一張特殊的、不加官印的私人信箋,用極其隱晦的言辭,寫了一封短信。信是給他在靜水縣時一手提拔、絕對忠誠的舊部,如今在刑部檔案司擔任低級書記官的陸明。信中隻提及,因查案需要,欲了解一些前朝官員任免的“慣例”和“舊例”,請陸明方便時,幫忙留意一下與已故宰相張世榮他故意用了已故的、但同樣姓張的官員名字作為掩護)同期、且在吏部或宗人府有過特殊記錄的人員名單,尤其是那些突然升遷或貶謫的個案。他相信,以陸明的機敏和對他的了解,定能明白這“舊例”實指太子被廢前後那段時期的人事動蕩。
這封信,他不會通過官驛發送,而是會動用他早年布下的一條極其隱秘的私人渠道。
寫完信,他用火漆封好,在上麵做了一個隻有陸明才能識彆的暗記。
接著,他需要梳理手中已有的、關於太子舊案的碎片信息。他閉目凝神,將所有細節在腦中一一過篩:第二鴻對玉佩異乎尋常的重視;茂兒爺專挑與張世榮派係有關、且多有劣跡的官員下手;濟貧院收到的、疑似贓款的銀兩;老太監口中關於玉佩與皇室血脈的關聯;以及,最關鍵的是,他從宮廷舊檔中查到的,那寥寥數語卻重若千鈞的記載——“龍鳳呈祥玉佩,乃嫡係血脈信物”……
所有這些,都隱隱指向那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越來越清晰的推論:茂兒爺,或者他背後的“老土匪”,極可能就是當年太子冤案的受害者,甚至是……太子的後人!
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戰栗。若果真如此,那麼茂兒爺的所作所為,就不僅僅是“義盜”那麼簡單,更是一場持續了十數年的、悲壯而隱秘的複仇與昭雪之路。
而自己,此刻正站在揭開這驚天秘密的門檻上。
夜色漸深,衙署內愈發寂靜。李致賢吹熄了大部分燈燭,隻留書案上一盞孤燈,跳躍的火苗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上,顯得孤寂而堅定。
他鋪開一張京城詳圖,尤其是舊城區的部分。根據之前複盤案發地點得出的規律,茂兒爺的活動範圍確實多圍繞於此。他拿起朱筆,在幾個關鍵區域畫上圓圈。這些地方,魚龍混雜,巷道縱橫,確實是藏身的絕佳地點。他決定,明日便以“體察民情”為名,再次微服前往這些區域。這一次,目的更加明確——不僅要尋找茂兒爺的蹤跡,更要留意任何可能與“前朝舊事”、“太子”相關的蛛絲馬跡。比如,那些開了幾十年、見證過風風雨雨的老店,那些看似落魄、卻可能知曉內情的老吏或遺老……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遊戲。他必須在皇帝和張世榮如果他真是幕後黑手)兩股巨大勢力的夾縫中穿行,既要瞞過上麵的眼睛,又要避開下麵的暗箭。一步踏錯,便是滅頂之災。
“咚——咚——咚——”遠處傳來三更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格外悠遠。
李致賢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正準備收拾歇息,明日再行謀劃。忽然,他耳廓微動,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於夜風吹拂、也不同於更夫走動的聲響。
那聲音,來自窗外庭院的角落,像是夜貓躡足踩過落葉,又像是……有人刻意放輕的呼吸。
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但麵上不動聲色,依舊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書案上的卷宗,仿佛毫無察覺。眼角的餘光,卻已如鷹隼般鎖定了那扇他之前推開透氣的窗戶。
是誰?
皇帝的密探?張世榮的耳目?還是……其他什麼人?
那細微的聲響隻出現了刹那,便消失了。庭院裡恢複了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他的錯覺。
但李致賢知道,那絕非錯覺。
他放緩了呼吸,手悄悄移向書案下方,那裡藏著一把他用以防身的短刃。冷汗,再次從背脊滲出。
自己這“陽奉陰違”的決定方才落下,暗處的眼睛,難道就已經盯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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