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喧囂哭喊,如同一鍋煮沸的雜燴湯,散發著市井特有的、混合著苦難與麻木的氣味。那婦人淒厲的哀求,衙役粗暴的嗬斥,孩童無助的啼哭,以及圍觀者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議論,交織成一張嘈雜的網,將狹窄的巷道堵得嚴嚴實實。
李致賢的馬車被迫停下,車夫試圖嗬斥開道,卻被湧動的人群擋住。四名精銳護衛瞬間繃緊了神經,手按上了腰間的佩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混亂的現場和周圍那些看似尋常、卻可能暗藏殺機的麵孔。
李致賢坐在車內,臉色平靜無波,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
巧合?
在這關鍵時刻,在他即將抵達齊鬆年住所的當口,一場如此“恰到好處”的民間糾紛,堵塞了唯一的通路?
他心中冷笑。張世榮啊張世榮,手段依舊是這般下作,卻也依舊是這般有效。利用官差催稅製造混亂,既能拖延他的時間,又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為可能的其他行動打掩護——無論是針對齊鬆年的滅口,還是檔案庫那邊的動作,都能在這片混亂的遮蔽下,更從容地進行。
他方才驚鴻一瞥所見的閣樓黑影,絕非錯覺。那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窺視感,與昨夜衙門外的“影刃”如出一轍。對方就在附近,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強行通過?並非不可。以他中樞令的身份,亮出官憑,驅散這群衙役和百姓,易如反掌。但那樣做,無異於打草驚蛇,徹底暴露自己此行的目標就是齊鬆年。屆時,即便他見到了齊鬆年,在“影刃”這等高手的窺伺下,任何深入的交談都可能被監聽,甚至可能給齊鬆年帶來立時的殺身之禍。
他不能冒這個險。
電光火石間,李致賢已然做出了決斷。他輕輕敲了敲車廂壁,對車夫低聲道:“不必前行,調頭,去京兆尹衙門。”
車夫一愣,但不敢多問,連忙應聲,開始費力地在一片抱怨聲中調轉馬車頭。
護衛首領靠近車窗,低聲道:“大人,此地混亂,恐有不妥。何不……”
李致賢隔著車簾,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無妨。去京兆尹,本官正好有些關於舊城區治安與稅賦征收的‘要務’,需與府尹大人當麵商議。”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幾個看似看熱鬨、實則耳朵豎起的閒漢聽清。
馬車調頭,緩緩駛離了這片喧囂之地。李致賢甚至沒有再多看那條通往齊鬆年小屋的巷子一眼,仿佛他此行的目的,真的隻是路經此地,被意外阻擋後,臨時起意去京兆尹辦公務。
這一招猶如兵法中的“以退為進”之計,看似放棄了近在咫尺的目標,實則是在更高的戰略層麵上布下棋局。他故意放出“要去京兆尹商議治安稅賦”的風聲,猶如放出一隻迷惑敵人的煙霧彈,一是為了蒙蔽監視者的雙眼,讓他們誤以為自己並未洞察其中的玄機,隻是改變了行程;二來,也是給張世榮傳遞一個明確的信號——你這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我都看在眼裡,並且,我會從官方層麵展開強有力的反擊,清查舊城區的治安和稅吏問題,這無疑會讓張世榮安插在此地的爪牙如坐針氈,如履薄冰,暫時不敢輕舉妄動,從而為齊鬆年贏得寶貴的喘息之機,更為自己後續的真正行動開辟出廣闊的空間。
當然,他並未真正放棄齊鬆年這條線。在馬車駛出一段距離後,他通過車廂上一個不起眼的縫隙,對一直步行跟隨在側的一名擅長潛行匿蹤的暗衛,做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手勢。
那暗衛微微點頭,身形一晃,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無聲息地脫離了車隊,利用舊城區複雜的建築和人群作為掩護,反向朝著齊鬆年住所的方向潛行而去。他的任務不再是監視,而是在暗中保護,確保在李致賢無法親自到場的情況下,齊鬆年的安全,並留意任何試圖接近他的可疑人物。
李致賢的馬車,則真的朝著京兆尹衙門的方向駛去。既然戲已開鑼,就要演得逼真。他確實需要給京兆尹施加一些壓力,至少,要讓舊城區這潭水,因為中樞令的“關注”而暫時渾濁起來,讓那些藏在淤泥下的東西,不敢輕易冒頭。
就在李致賢的馬車駛向京兆尹衙門的同時,刑部檔案司所在的區域,夜色正悄然降臨。
白日裡的喧囂已然散去,偌大的檔案庫區,隻剩下幾處關鍵門口懸掛的氣死風燈,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昏黃而晃動的光暈,將建築物的陰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墨錠和淡淡防蟲藥草混合的獨特氣味,更添幾分沉寂靜謐。
甲字庫,位於庫區最深處,是一座獨立的、牆壁格外厚實的石砌建築。這裡存放的,皆是已結案的重案、要案,甚至涉及皇室秘辛的卷宗,守衛自然也比他處更為森嚴。但所謂森嚴,也隻是相對而言。到了夜間,值守的庫丁難免懈怠,加上年代久遠,許多卷宗被視為“無用之物”,管理上便不免有些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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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比夜色更濃的黑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翻過了檔案庫區的外牆,落地時連一片落葉都未曾驚動。正是影刃。
他如同熟悉自家後院一般,避開幾處固定的明哨和巡邏隊必經的路線,利用建築物陰影和視覺死角,快速而精準地向著甲字庫靠近。張世榮給他的情報十分詳儘,包括甲字庫的鎖具類型、內部大致布局,以及太子舊案卷宗可能存放的區域——西南角那幾個標注著“永康x年”字樣的紫檀木大櫃。
他的任務很明確:潛入甲字庫,找到目標卷宗,然後用隨身攜帶的特製火油和延時火引,製造一場看起來像是因燭火不慎或電路老化引發的“意外”火災,將那些紫檀木櫃及其內的所有卷宗,徹底化為灰燼。
然而,就在影刃如同壁虎般貼在甲字庫高大的石牆上,準備用特製工具無聲開啟高處那扇用於通風換氣的小窗時,他敏銳的感官,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屬於夜晚庫區應有的聲響。
那聲音,來自甲字庫內部!
極其輕微,像是……翻閱紙張的窸窣聲?還有……極力壓抑的呼吸聲?
影刃的動作瞬間停滯,身體緊緊貼在牆壁的陰影裡,與冰冷的石壁融為一體。心中警鈴大作!
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有誰會在這守衛森嚴的甲字庫內?而且是如此鬼鬼祟祟?
是李致賢的人?他難道已經料到了相爺會走這一步,提前派人來轉移或保護卷宗?
影刃眼中寒光一閃。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妨礙計劃的執行!他改變策略,放棄從通風窗進入,轉而如同狸貓般滑下牆壁,繞到甲字庫那厚重的包鐵木門附近。門是從內部閂上的,但這難不倒他。他取出幾件細如牛毛的特殊工具,插入門縫,憑借著高超的手感和對機關的了解,開始小心翼翼地撥動內部的插銷。
庫房內,油燈如豆。
陸明的心跳得如同擂鼓,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他手中正飛快地翻閱著一份份泛黃、甚至邊緣有些脆化的卷宗,正是那些標注著“永康x年”的太子案相關文件。他的腳邊,放著一個不大的、看似普通的書簍,裡麵已經整齊地碼放了他認為最核心、最致命的幾份原始卷宗——包括當年幾位關鍵“證人”前後矛盾的口供記錄初稿、對太子所謂“謀逆”物證來源模糊不清的記載、以及一份被刻意隱藏起來的、某位參與審訊官員私下表示案情存疑的密奏副本。
李大人傳來的警示密信,讓他意識到了滅頂之災近在眼前。他利用自己檔案司書記官的身份和對庫房管理漏洞的熟悉,找了個借口在傍晚時分留了下來,並設法支開了今晚在甲字庫門口值守的庫丁,偷偷潛入其中。
時間緊迫,他無法將所有卷宗帶走,那目標太大,極易暴露。他隻能爭分奪秒,篩選出最要害的部分,準備藏匿到庫房中一個他早年無意間發現的、極其隱蔽的夾牆暗格裡。那裡空間不大,但足以暫時存放這些救命稻草般的紙張。
他的手指因為緊張和快速動作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發現,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但他更知道,若讓這些記載著真相與冤屈的紙張被付之一炬,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複,對不起天地良心,也對不起李大人對他的信任和提拔。
就在他將最後一份關鍵卷宗放入書簍,準備搬動旁邊一個沉重的、看似裝飾用的石雕燈座以打開暗格時——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寂靜的庫房中卻顯得格外清晰的機括轉動聲,從大門方向傳來!
陸明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回頭!
隻見那厚重的包鐵木門,竟被人從外麵,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道縫隙!一道漆黑、如同凝聚了所有夜色的身影,正從那縫隙中,如同液體般滑入!
四目相對!
陸明看到了那雙在黑暗中亮得嚇人、毫無人類感情的眸子!
影刃也看到了庫房內這個不該出現的人,以及他腳邊那裝滿卷宗的書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