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庫甲字庫的餘燼尚未完全冷卻,那衝天的焦糊氣味混合著紙張焚燒後特有的悲涼,仿佛一層無形的灰霾,籠罩在京城部分知情人的心頭。官方給出的說法是“燭火管理不慎,引發意外”,幾個倒黴的庫丁和低階官吏被推出來頂罪,流放的流放,罷黜的罷黜,算是給了朝廷上下一個潦草的交代。
張世榮在相府書房內,聽著心腹彙報“甲字庫西南角紫檀木櫃儘毀,卷宗無一幸免”的消息,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鬆弛下來,甚至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真切的笑意。他輕輕摩挲著手中的和田玉扳指,感受著那溫潤的觸感,仿佛也觸摸到了那被火焰吞噬的、令他寢食難安多年的過往。
“李致賢那邊有何反應?”他呷了一口武夷山進貢的大紅袍,慢悠悠地問道。
“回相爺,李大人聞訊後‘大為震怒’,已在朝會上上書,要求嚴查檔案庫管理疏漏,並‘痛心’於朝廷史料損失。目前看來,他似乎……並未將此事與太子舊案直接關聯,隻是就事論事,強調防火與檔案保管的重要性。”心腹小心翼翼地回答。
“哼,”張世榮嗤笑一聲,“算他識相。物證已毀,他再糾纏舊案,便是無憑無據,構陷當朝宰相!皇帝也不會容他。看來,這把火,燒得好啊!燒掉了他李致賢的癡心妄想,也燒掉了本相的心頭大患!”
他心情愉悅,連帶著看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都覺得順眼了幾分。雖然昨夜影刃回報,在庫房內遇到一個神秘人阻攔,未能親手殺掉那個叫陸明的書記官,讓其帶著一小部分卷宗藏匿了起來。但張世榮並未太過在意。區區一個書記官,能掀起什麼風浪?那些被帶走的,估計也不是什麼核心要害。隻要大部分、尤其是那些記載著關鍵交易的卷宗化為了灰燼,目的就已經達到了。李致賢失去了最重要的依仗,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不足為懼。
“告訴影刃,近期暫且潛伏,不必再對李致賢動手。免得畫蛇添足,引人懷疑。”張世榮吩咐道,“眼下,我們要做的,是穩住朝局,靜觀其變。等這陣風頭過去,再慢慢收拾他。”
“是,相爺。”心腹躬身退下。
張世榮誌得意滿,覺得自己已然勝券在握。他卻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李致賢精心布置的疑陣之中。
在中樞令衙門內,李致賢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震怒”和“痛心”。他的眉頭緊皺,雙眼瞪大,嘴唇緊抿,仿佛被一股無法抑製的憤怒所吞噬。然而,在這表麵的情緒之下,卻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靜與審慎。
他的內心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波瀾不驚。儘管外界的喧囂和壓力如潮水般湧來,但他的思維卻像一台精密的機器,高速運轉著,分析著每一個細節和可能的後果。
在這看似矛盾的狀態中,李致賢展現出了他作為一名高官的卓越素養。他能夠在情緒的表麵之下,保持冷靜的頭腦,不被外界的乾擾所左右,從而做出最為明智的決策。
陸明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已然向他報過平安,確認核心卷宗已妥善藏匿於甲字庫夾牆之內,除了他們二人,無人知曉。而陸明本人,則按照預定計劃,偽裝成受驚嚇過度、心灰意冷辭官歸鄉的文書,在李致賢安排的可靠人手掩護下,悄然離開了京城這個旋渦中心,前往一處安全之地隱居,等待召喚。
這把火,燒掉了張世榮的戒心,也燒出了李致賢下一步的行動空間。
現在,是時候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那個活著的、可能比卷宗更能揭示真相的“證據”——齊鬆年身上了。
經過昨夜檔案庫的風波,以及他之前故意放出去“要去京兆尹商議治安”的煙霧彈,舊城區那邊的水,應該暫時被攪渾了。張世榮此刻正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對齊鬆年的關注度必然會有所下降。而那個神秘出現的第三方勢力,其意圖不明,但至少在昨夜,其行動在客觀上幫助了自己。目前來看,對方似乎也沒有立刻揭露或搶奪證據的意圖。
這,是一個難得的窗口期。
李致賢決定,不再等待,不再試探。他要親自去拜訪齊鬆年,進行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地點,就選在齊鬆年那間破舊但熟悉的小屋。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反而因為其不起眼,能提供一種畸形的安全感,也更不容易引起過度解讀。
這一次,他沒有大張旗鼓,甚至沒有乘坐官轎。他換上了一身半舊不新的深藍色直裰,打扮成一位家境尚可、可能有些學問的尋常訪客模樣,隻帶了那名最擅長潛行與護衛的暗衛,如同影子般跟在遠處策應。
午後陽光正好,驅散了連日來的些許陰霾,給破敗的舊城區也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暖意。李致賢步履從容,穿過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道,偶爾與挑著擔子的小販擦肩而過,或是對蹲在牆角曬太陽的老者點頭致意。他像一個真正的、對此地充滿好奇的文人,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沿途的景物,實則將周圍所有潛在的眼線與異常儘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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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前幾日的暗流湧動,今日的舊城區,似乎真的“平靜”了許多。那種如芒在背的窺視感,明顯減弱了。張世榮的人,或許真的因為檔案庫的“成功”而暫時放鬆了警惕。
他很快便來到了齊鬆年居住的那條小巷。巷口昨日糾紛的痕跡早已被清掃乾淨,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他徑直走到那扇熟悉的、布滿裂紋的木門前,抬手,用指節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環。
“咚、咚、咚。”
聲音在寂靜的巷道裡傳出老遠。
屋內沉寂了片刻,隨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以及一個蒼老而帶著警惕的聲音:“誰……誰啊?”
“齊老丈,是我,前日路過,曾與老丈有一麵之緣。”李致賢語氣平和,聽不出任何官威。
門內又沉默了一下,然後是門閂被慢慢抽動的“嘎吱”聲。木門拉開一道縫隙,齊鬆年那布滿皺紋和驚疑的臉龐露了出來。他看到李致賢,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這位“李恩公”,眼中的警惕並未減少,反而因為李致賢的再次突然造訪,增添了幾分不安。
“是……是恩公您啊……”齊鬆年下意識地想把門關上一些,但又似乎不敢,隻得僵在門口,囁嚅道,“恩公您……您怎麼又來了?小老兒這裡……這裡實在沒什麼能招待您的……”
李致賢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仿佛沒有看出對方的抗拒:“齊老丈不必客氣。前日倉促,未能與老丈深談。今日路過,想起老丈似乎精通金石篆刻,心中有些疑問,特來請教。不知可否入內一敘?”他說話的同時,目光坦然地與齊鬆年對視,眼神清澈而真誠,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懇切。
齊鬆年渾濁的眼睛劇烈地閃爍了幾下,握著門框的枯瘦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請教金石篆刻?這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尖叫,告訴他絕沒有那麼簡單!這位李恩公,是為那件事而來的!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拒絕?他不敢。對方是官身,前日又對自己有恩,強行拒之門外,恐怕會立刻引來禍端。
答應?那深藏了十七年的秘密,如同一個充滿毒氣的沼澤,一旦揭開,恐怕會瞬間吞噬掉他自己,甚至可能連累到少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