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一把金色的巨斧,劈開了籠罩在江淮平原上空那層薄薄的、帶著水汽的灰霧。第一縷光,如同頑皮的孩子,率先躍上了東邊那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將遠山的輪廓勾勒得如同浸在蜜糖裡的水墨畫,朦朧而富有詩意。然而,這份詩意,對於此刻正弓著腰,在一壟青翠欲滴的稻秧間忙碌的少年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他就是常遇春。
此刻,他的身體像一塊被鍛打過的鐵,雖然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棱角,卻已經擁有了驚人的力量和耐久度。汗水,如同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從他那古銅色的、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額頭上滾落,砸在泥濘的田埂上,瞬間便消失無蹤,隻留下一個個小小的、轉瞬即逝的泥坑。他的脊背,因長時間彎腰而繃得緊緊的,肌肉線條在薄薄的粗布衣衫下清晰可見,隨著他一下又一下拔除雜草、扶正秧苗的動作,如同山間溪流般流暢而有力。
這田,是他家的命脈,也是他童年乃至少年時光的囚籠。從記事起,他的雙手就習慣了與泥土打交道,習慣了在晨露未曦時便下地,在夜幕低垂、星鬥滿天時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他的家,就在不遠處那片低矮的茅草屋群裡,幾間破敗的屋子,像是隨時會被一陣狂風刮跑的枯葉,蜷縮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與周圍那些稍微富裕些的村落相比,顯得格外寒酸。
常遇春的村子,叫朝仙橋村,一個聽起來就帶著幾分蠻荒和粗礪的名字。村子不大,百十戶人家,大多以種地為生,世代在這片並不算肥沃的土地上刨食。貧窮,像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鄉親們見麵,大多隻是沉默地交換一個眼神,或者用幾句簡短到近乎粗魯的話語打個招呼,然後便又各自埋頭於自己的生計,仿佛多說一句話,都會消耗掉生存所必需的那點微薄氣力。
常遇春的同伴們,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大多和他一樣,皮膚黝黑,身形瘦削,眼神裡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麻木。他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像習慣了呼吸一樣自然。他們或是三五成群地去田埂上追逐打鬨,用泥巴捏出各種不成形的玩意兒,或是幫著家裡放牛、割草,為家裡那點可憐的口糧再添上一份微薄的貢獻。他們的世界,很小,小到隻有這片田地,這幾間破屋,還有那些同樣在貧困線上掙紮的鄉親。
但常遇春不一樣。
他健壯,不是那種乾瘦的、風吹就倒的孱弱,而是帶著一種原始、野性的力量感。他的胳膊,比同齡人粗壯許多,小臂上青筋偶爾會因用力而暴起。他的腿,像田裡生長的竹子,雖然不高,卻異常結實,充滿了爆發力。他跑起來時,總能在村子裡同齡的孩子們中跑在最前麵,留下氣喘籲籲的同伴們遠遠地望塵莫及。
他倔強,這或許是上天在他身上刻下的另一道印記。這種倔強,並非表現在與人爭鬥上——他很少主動去招惹彆人,因為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額外的麻煩——而是表現在他對待生活的態度上。當彆的孩子在田埂上嬉笑玩鬨時,他常常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抬起頭,目光越過一片片泛著油光的稻穗,投向那片遙遠而模糊的地平線。
那裡,有什麼呢?
沒有人知道。
大人們告訴他,那地平線之外,還是田地,還是村莊,不過是彆人的田地,彆人的村莊罷了。那裡的人,或許比他們過得好些,或許更差些,但終究逃不過一個“窮”字。偶爾,村裡會來一些行腳的商人,或者趕路的客商,他們帶來的外麵世界的零星消息,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會激起常遇春心中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但最終,還是會被那無邊的貧困和現實的壓力所吞沒。
然而,這些並不能阻止常遇春的目光一次次投向遠方。他的眼神,不像同齡人那樣空洞或麻木,而是充滿了探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那渴望,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他那顆尚未完全成熟的心田裡,悄悄地生根、發芽。他不喜歡這片田地,不喜歡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勞作,不喜歡汗水浸透衣背卻隻能換來勉強果腹的粗糧,不喜歡看到父母那日益憔悴的麵容和眼中深藏的憂慮。
他感到不滿,一種深植於骨子裡的、近乎本能的不滿。這種不滿,讓他常常顯得格格不入。當彆的孩子圍在一起,分享著從家裡偷摸拿出來的、少得可憐的零食,或者炫耀著誰家今天多分了一碗米時,常遇春總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或者乾脆獨自一人走到田埂的儘頭,背對著他們,看著遠方的天空發呆。
他的沉默,有時會被誤解為孤僻,甚至有些“呆傻”。村裡的孩子們,尤其是那些調皮一點的,有時會故意去逗弄他,向他扔石子,或者在他經過時故意絆他一腳。起初,常遇春會怒目而視,那眼神裡帶著一種野性的凶狠,足以讓大多數孩子望而卻步。但漸漸地,他也學會了忍耐。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他們,他的家庭更惹不起。每一次的忍耐,都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他的心上,提醒著他自己的弱小和現實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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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常遇春,你看啥呢?那地平線外,除了土還是土,有啥好看的?”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村裡的王二牛,一個瘦高個,平時最愛欺負人。
常遇春沒有回頭,隻是微微側了側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強:“我看啥,關你屁事。”
“嘿,還敢跟我橫!”王二牛走過來,伸手就要去推常遇春的肩膀。
常遇春身形一矮,如同靈活的狸貓,輕易地躲開了。同時,他反手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了王二牛的手背上。“再過來,我不保證下次還能這麼‘客氣’。”
王二牛吃痛,又驚又怒:“你……你敢打我?等著吧,我告訴我爹去!”
“去啊,”常遇春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讓他來找我。我常遇春,沒做虧心事,不怕他。”
王二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梗著脖子瞪了常遇春一眼,最後還是悻悻地走了,嘴裡還嘟囔著什麼。
常遇春沒有理會他,重新彎下腰,繼續手中的活計。但他的心裡,卻因為剛才那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而更加煩躁了。他不喜歡這種爭鬥,不喜歡這種為了雞毛蒜皮而起的口角。他隻想安靜地待著,待在田埂上,待在能看到遠方的地方,哪怕那裡什麼都沒有,至少,那是一個方向,一個區彆於腳下這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土地的方向。
汗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抬起手背,粗魯地擦了一把。手背上的皮膚,因為長期的勞作而變得粗糙,甚至有幾處結著暗紅色的痂,那是被農具劃傷或者被尖銳的植物刺破後留下的印記。這些印記,是他成長的勳章,也是他苦難的見證。
“春伢子,又發什麼呆呢?快把這一壟弄完,晌午了,你娘還等著你回去吃飯呢。”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旁邊響起。是鄰家的張伯,一個比他父母年紀稍長些的老農,臉上刻滿了風霜。
常遇春應了一聲,沒有多話。他加快了手中的動作,拔草,培土,扶苗,每一個動作都乾淨利落,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熟練。他的力氣很大,同樣的活計,他總是比同齡的孩子做得又快又好。這讓張伯時常感慨:“這孩子,真是塊乾活的料,可惜生在了咱們這窮地方。”
常遇春能聽出張伯話裡的惋惜,但他並不覺得這是誇獎。他不喜歡“乾活的料”這個稱呼,那聽起來像是一種宿命,一種無法擺脫的、被牢牢釘死在土地上的宿命。他想要的,不是成為一個更出色的農夫,而是……彆的什麼。他不知道那“彆的什麼”究竟是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那一定比在田裡日複一日地彎腰勞作要更加精彩,更加值得他去追求。
中午的太陽,像個巨大的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帶著一股泥土和植物蒸騰出來的、混合著汗酸味的悶熱。常遇春跟著張伯和其他幾個還沒回家的孩子,一起沿著田埂往家走。他們的腳步都有些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連日來的勞累和炎熱,讓他們每個人都顯得有氣無力。
村裡的炊煙,懶洋洋地升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米飯和青菜的混合香味,那是這個時代最樸素的誘惑,也是最實在的慰藉。常遇春的家在最邊緣的位置,兩間低矮的茅草屋,屋頂的茅草已經有些發黃,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春伢子,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是村裡的李嬸,一個心腸還算不錯的婦人,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青菜湯。
“李嬸。”常遇春應了一聲,腳步卻沒有停,徑直走向自己的家。
“唉,這孩子,就知道悶頭乾活,也不跟人搭個話。”李嬸看著常遇春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又朝著常遇春的屋子喊道,“常大哥,春伢子他爹娘,快讓春伢子歇歇,喝口水啊!”
屋子裡傳來他父親沙啞的應答聲。
常遇春推開門,一股混合著草藥味和汗味的空氣撲麵而來。屋子裡很暗,隻有門外的光線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他的母親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木床邊,手裡拿著一針一線,正在縫補他那件已經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看到常遇春回來,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微笑:“回來啦?快,放下鋤頭,喝碗湯,歇會兒。”
常遇春把鋤頭靠在牆角,走過去,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木碗。碗裡是簡單的青菜湯,上麵飄著幾滴油星,還臥著一個雞蛋——那是家裡難得的葷腥,通常是給生病的人或者乾重活的勞力補充營養的。今天,母親竟然給他煮了雞蛋。
“媽,我身體好著呢,不用這麼破費。”常遇春看著碗裡的雞蛋,有些不忍心。
“傻孩子,”母親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裡充滿了憐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你爹的腿腳不好,家裡全靠你,不讓你吃好點,怎麼有力氣乾活?快吃,吃完還得去給隔壁王叔家幫忙挑水呢。”
隔壁的王叔,是個孤寡老人,腿腳不便,常遇春的父母不忍心,便讓常遇春偶爾去幫幫忙。這也是一份額外的負擔,但常遇春從不抱怨。他知道,在這個弱肉強食、人情冷暖的社會裡,多一份人情,或許就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換來一份意想不到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