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的水,至今仍在常遇春的夢裡咆哮。
那不是尋常的波濤,而是由無數戰船的殘骸、將士的屍骸、折斷的兵刃與漫天的血色混合而成的死亡之海。每一次午夜夢回,他都能清晰地聽見戰鼓的轟鳴,聞到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鐵鏽味,感受到那支幾乎洞穿他心臟的利刃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一場血與火的洗禮,不僅為朱元璋蕩平了陳友諒這個盤踞長江中遊、心腹大患般的巨鱷,更將“常遇春”這三個字,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深深地烙印在了天下所有英雄豪傑的骨髓裡。自那之後,江湖上、軍營中、乃至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小覷那個曾經在采石磯一躍登岸的年輕猛將。他不再是那個僅憑一身天生神力與滿腔熱血便敢衝鋒陷陣的先鋒,而是真正脫胎換骨,成長為一位能夠獨當一麵、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頂級統帥。
江南的版圖,在朱元璋那吞吐天下的雄心與常遇春這柄無堅不摧的利劍下,正被一塊塊地、帶著硝煙與烈火的味道,拚湊完整。大明的基石,已然在這片烽火連天的土地上,奠定了最堅實的一塊。而常遇春的軍事生涯,也在這片他用生命與榮耀澆灌的土地上,迎來了最為璀璨奪目的黃金時代。
然而,再鋒利的刀,也需要入鞘之時;再雄壯的猛虎,也有舔舐傷口的瞬間。
應天府,常府。
深秋的陽光,褪去了盛夏的炙烈,變得溫潤而醇厚,透過窗欞上精雕細琢的纏枝蓮木格,在屋內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如夢似幻的光影。庭院裡,幾株上了年歲的金桂正開得爛漫,那甜得發膩的馥鬱香氣,隨風潛入,與屋內彌漫著的、淡淡卻持久的草藥苦香,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這便是一種獨屬於常府的、也獨屬於這個時代的氣息——一半是金戈鐵馬、浴血沙場的鐵血與殘酷,另一半則是小橋流水、兒女情長的溫柔與安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在這座深宅大院裡和諧共存,仿佛在訴說著它的主人,那位大明第一戰神,那剛柔並濟、鐵血柔情的雙重人生。
“將軍,該換藥了。”
一個溫婉輕柔、如同江南春水般的聲音,在虛掩的房門口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常遇春沒有回頭,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低沉而渾厚的單音:“嗯。”
他太熟悉這個聲音了。這聲音,是他從屍山血海中掙紮回來時,最渴望聽到的天籟;是他被噩夢驚醒、冷汗濕透重衣時,最能撫慰他靈魂的良藥。他知道,是他的妻子藍氏來了。這位與他從微末之時便一路相隨、共過無數患難的女子,是他這鐵血生涯中,唯一可以卸下所有盔甲、安放所有疲憊的溫柔港灣。
藍氏端著一個青瓷小碗,蓮步輕移地走了進來。碗裡盛著的是墨綠色的藥膏,還絲絲縷縷地冒著熱氣,散發出更加濃烈的草藥味道。她走到丈夫身後,目光落在他寬闊雄厚的背脊上,心口不由得一緊,眼圈瞬間便紅了。
那真是一幅令人震撼,又令人心碎的“地圖”。
常遇春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肌肉線條如同山巒般虯結隆起,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然而,在這片象征著力量與堅韌的“山川”之上,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疤。那些傷疤,形態各異,深淺不一,仿佛是上天用最殘酷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的勳章。
有的,如蜈蚣般猙獰可怖,蜿蜒盤旋,那是被重兵利器所創,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印記;有的,如新月般淺淡柔和,那是被流矢擦過,雖不致命,卻也見證了無數次在刀尖上跳舞的驚險;有的,是圓形的凹陷,那是被鈍器重擊,骨碎筋裂的殘留。每一道傷疤,都承載著一次死裡逃生的記憶,都對應著一場慘烈的廝殺,都埋葬著無數同袍的英魂。
而在這片“傷疤地圖”中,最新、也最顯眼的一道,便是從左肩胛骨處斜斜劃下,一直延伸至後腰的那道猙獰的刀疤。這道疤痕足有尺餘長,雖然已經愈合結痂,呈現出一種暗紅的顏色,但那股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凶戾之氣,卻依然透過皮膚,隱隱散發出來。這便是鄱陽湖上,陳友諒麾下第一猛將、素有“潑張”之稱的張定邊,在那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水戰中,送給他的“禮物”。
當時,若非他反應神速,硬生生用身體扛下了這足以斬斷戰馬的一刀,若非他麾下的親兵舍命相護,恐怕今日的常府,便要為他掛起白幡了。
藍氏看著這道新傷,指尖微微顫抖起來。她仿佛能透過這道已經結痂的傷口,看到當日戰場的慘烈——震天的喊殺聲,漫天飛濺的鮮血,丈夫那浴血奮戰的背影,以及那幾乎將他一分為二的致命一擊。一股後怕與心疼交織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眼中的淚意,用棉簽小心翼翼地蘸取著碗裡的藥膏,動作輕柔得如同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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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疼嗎?”她輕聲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棉簽觸碰到傷疤周圍的皮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裡的肌肉比其他地方要更加僵硬、更加堅實。
“不疼了。”常遇春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平淡無奇的事實。“這點傷,比起當年在采石磯被流矢射穿大腿,算不得什麼。比起在龍灣被陳友諒的伏兵圍困,身中三槍,更是不值一提。”
他總是這樣。在他的世界裡,疼痛似乎是可以被量化、被比較、被忽略的東西。越是嚴重的傷,在他口中反而變得越輕描淡寫。仿佛那些深入骨髓的創傷,不過是蚊蟲叮咬般的小事。
藍氏的手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動作,隻是語氣中帶著一絲再也掩飾不住的嗔怪與心疼:“你呀,嘴裡就從來沒有‘疼’這個字。是不是在你常遇春的眼裡,身上沒幾道拿得出手的傷疤,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威震天下的十萬大將軍了?”
常遇春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苦澀而複雜的笑意。他何嘗不知疼?那夜以繼日的、如同火燒火燎般的劇痛,隻有他自己最清楚。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轉身,那道傷口都會發出無聲的抗議,提醒著他那場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較量。
隻是,他不能說。
作為一名將領,他的疼痛,不能示人。在千軍萬馬麵前,他是那個永遠衝鋒在前、一往無前的戰神,是軍心的支柱,是勝利的象征。他的身上,承載著數萬將士的性命與希望。若是他流露出半分痛苦,軍心便會動搖。在主公朱元璋麵前,他是可以托付重任、獨當一麵的左臂右膀,是開拓疆土的利刃。他的堅強,是主公雄心的保障。疼痛,是弱者的情緒,而他,常遇春,生來就不是弱者。
“這傷,是榮譽。”他緩緩說道,目光穿透了窗欞,投向了庭院中那棵在秋風中傲然挺立的蒼勁古鬆,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鮮血染紅、被戰火映亮的鄱陽湖水。“它提醒我,每一次看似輝煌的勝利,都不是憑空而來的,都是用無數兄弟們的命,用他們的血肉之軀,一塊塊堆砌起來的。也提醒我,隻要我常遇春還活著一天,就要對得起身上的這些傷,對得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好兄弟。”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責任感。那不是在炫耀,而是在懺悔,是在銘記。每一道傷疤,都是一個墓碑,紀念著那些倒在他身前的同袍。
藍氏將藥膏仔細地塗好,然後用乾淨的布條為他輕輕包紮。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這些年,她已經為他處理過無數次傷口了。她知道,丈夫的心,比他的身體承受著更重、更深的傷。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那些在戰亂中無辜慘死的百姓,那些因他決策而改變命運的無數家庭,都是壓在他心頭的巨石,讓他在夜深人靜時,無法安眠。
她知道,此刻必須將他從那沉重的回憶中拉出來。
“主公昨天派人送來了東西,”藍氏一邊為他係好布條,一邊轉移了話題,語氣刻意變得輕鬆了一些,“是幾支上好的長白山老山參,還有幾壇他親自封存的‘燒刀子’。主公還特意傳話,讓你安心養傷,軍務之事,有他和李善長、劉伯溫他們操持,讓你不必掛心。”
聽到“主公”二字,常遇春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朱元璋那張既親切又威嚴、既充滿雄才大略又帶著幾分市井狡黠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從濠州城外那個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青年,到如今威震天下、裂土封疆的吳國公,朱元璋的崛起,堪稱一個傳奇。而他自己,常遇春,又何嘗不是這個傳奇中最重要的一筆?朱元璋待他,情同手足,信任有加。想當年,他初投義軍,不過是個小小的百戶,是朱元璋力排眾議,將他一步步提拔起來,將最精銳的部隊交給他指揮,將最艱難的任務交給他去完成。
這份知遇之恩,這份超越君臣的兄弟情義,是他常遇春一生征戰、九死不悔的源動力。為他,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為他,他可以蕩平四海,掃清六合。
“我不能一直歇著。”常遇春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房間裡投下一片陰影,剛才還流露出的些許疲憊與柔情,瞬間被一種屬於統帥的、銳利如鷹隼般的鋒芒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