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應天府,天高雲淡,金風送爽。
數日的靜養,對於常遇春而言,不啻於一場漫長的煎熬。他那具為戰爭而生的鐵打身軀,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渴望著戰馬的嘶鳴與兵刃的交響。此刻,他正站在庭院中,任由午後的暖陽灑在臉上,感受著那道從左肩斜貫至胸口的猙獰疤痕。
疤痕是新生的,皮肉呈粉嫩的暗紅色,像一條蜷伏的巨蟒,盤踞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每當呼吸起伏,那新生的嫩肉便會與裡衣摩擦,傳來一陣微癢的刺痛。尋常人或許會視之為奇恥大辱,或是終身的遺憾,但常遇春卻覺得,這感覺無比踏實。
這道疤,是鄱陽湖的血與火烙下的勳章,是他從屍山血海中為朱元璋、為這支義軍拚殺出來的證明。它比任何華麗的言辭都更能訴說忠誠,比任何黃金白銀都更顯榮耀。他屬於戰場,屬於這身鐵甲,而這道傷疤,便是他與戰場之間,最親密無間的契約。
“將軍,吳王府來人,主公請您即刻過去。”親兵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恭敬而急促。
常遇春的眼中,瞬間迸發出一道比秋日陽光還要熾烈的光芒。他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
“知道了。”他沉聲應道,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內室。
那套陪伴他身經百戰的鎧甲,正靜靜地立在木架上。甲葉上還殘留著鄱陽湖水戰的硝煙與血腥,被擦拭得鋥亮,在昏暗的室內反射著冷冽的寒光。常遇春伸出粗壯的手指,一寸寸地撫過冰冷的甲片,動作輕柔得如同在撫摸情人的臉龐。這是他的第二層皮膚,是他靈魂的延伸。
他開始穿戴鎧甲。護心鏡、臂縛、腿裙……每一件部件的扣合,都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金屬撞擊聲。這聲音,是他心中最動聽的樂章,是戰鼓的前奏,是衝鋒的號角。當最後一根束帶勒緊,那熟悉的沉重感與束縛感再次傳來時,常遇春感到一股久違的力量感從四肢百骸噴薄而出。他,常遇春,又回來了!
跨上戰馬,他一抖韁繩,那匹通體雪白、唯有四蹄漆黑的“踏雪烏騅”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戰意,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馬蹄踏在應天府的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他們看著這位身披重甲、麵容冷峻的將軍,眼中充滿了敬畏與崇拜。他就是大明第一戰神,是主公朱元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尖刀,是所有敵人聞風喪膽的噩夢。
吳王府的守衛遠遠便看到了常遇春的身影,無人敢上前阻攔,紛紛肅立兩旁,行以最崇高的軍禮。常遇春徑直來到書房外,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侍衛,朗聲道:“末將常遇春,奉召求見!”
“將軍請,主公已在書房等候多時。”門內傳來朱元璋貼身內侍的聲音。
常遇春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墨香與書卷氣撲麵而來。與外麵的肅殺之氣截然不同,吳王府的書房顯得格外雅致。博古架上擺滿了各類典籍,牆上懸掛著幾幅山水墨畫,一縷檀香從角落的香爐中嫋嫋升起,讓整個空間都顯得沉靜而安詳。
然而,這份安詳的中心,卻是一個正在伏案疾書的身影。朱元璋,這位未來的開國皇帝,此刻並未身著龍袍,隻是一身尋常的儒士便服。他眉頭微蹙,全神貫注地盯著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手中的朱筆不時在紙頁上劃過,留下一個個決斷的紅圈。他仿佛不是一軍之主,一位雄踞一方的霸主,而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州府官吏。
聽到開門聲,朱元璋抬起頭,當看到常遇春那身熟悉的鎧甲和那雙燃燒著戰火的眼睛時,他臉上所有的疲憊與嚴肅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如同兄長見到久彆歸來的弟弟般的欣喜笑容。
“遇春!你來了!”朱元璋立刻放下手中的朱筆,親自起身,快步迎了上來。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君王的架子,充滿了真誠與熱切。他走到常遇春麵前,伸出雙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之大,仿佛在確認眼前的這個人是否真實。
“你的傷好得真快!”朱元璋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寬闊如山的肩膀和那道在鎧甲縫隙中若隱若現的傷疤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滿是讚賞與一絲不易察arct的疼惜。“鄱陽湖那一戰,我聽回來的將士說,你率領著敢死隊,硬生生衝破了陳友諒的樓船陣,直搗其中軍大帳。當時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若非你如此悍不畏死,以命搏命,戰局如何,尚未可知啊。你為我朱家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
常遇春聞言,抱拳躬身,聲音沉穩而堅定:“主公言重了。為主公蕩平群雄,開創太平盛世,是末將的本分,亦是末將的榮幸。鄱陽湖一戰,是全軍將士用命,末將不敢獨攬功勞。”
“本分?”朱元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洪亮而爽朗,在書房中回蕩。他再次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這一次,語氣變得無比嚴肅而真誠。“遇春,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客套話。從你當年在懷遠帶著幾十個兄弟,牽著一匹瘦馬投奔我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朱元璋的韓信,是我的樊噲!這天下,將來是要你我兄弟一同打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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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一股滾燙的岩漿,瞬間湧遍常遇春的全身。他知道,這不是簡單的君臣對話,更不是上位者對功臣的籠絡。這是兄弟間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是領袖對最信任戰友的最高肯定。朱元璋的信任,比他身上任何堅固的鎧甲,都更能讓他感到心安,更能讓他無所畏懼。
常遇春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熱,他猛地抬頭,迎上朱元璋那雙深邃而充滿期待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主公,遇春明白!”
“好!”朱元璋滿意地笑了,他拉著常遇春在案幾旁的胡床上坐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熱茶。“來,先喝口茶,暖暖身子。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肯定是接到我的信,連家都沒回就直接過來了。”
常遇春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看著杯中清澈的茶湯,水汽氤氳,模糊了視線。他想起當年,自己還隻是一個落魄的草莽,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施展。是朱元璋,這位當時還隻是郭子興手下一名將領的年輕人,慧眼識珠,給了他施展抱負的舞台。從濠州到滁州,從和州到采石磯,再到如今的應天府,他們一同經曆了無數次生死考驗。這份情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君臣。
“如今,陳友諒已滅,其子陳理更是束手就擒,我大明再無西顧之憂。”朱元璋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運籌帷幄的深沉。他站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江南輿圖前,手指在地圖上緩緩劃過。
“但是,江南群雄,狼子野心者,猶有一人。”他的手指,最終停在了地圖的東部,重重地叩擊在一個點上。
“張士誠!”
常遇春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鷹,死死地鎖定在朱元璋手指所指之處——平江,也就是後世的蘇州。
“此人,占據著浙西、平江一帶,此地自古便是魚米之鄉,富甲天下。”朱元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凝重,“他坐擁錢糧,兵精糧足,且此人頗懂經營,輕徭薄賦,在治下深得民心。他就像一隻肥碩的螞蟥,牢牢地吸附在大明的心腹之地,是我統一江南的最大障礙,也是最棘手的敵人。”
常遇春沉默不語,但他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張士誠,他太熟悉了。這個私鹽販子出身的梟雄,與陳友諒的殘暴嗜殺截然不同。他更像一個精明的商人,一個土皇帝。他治理下的平江,歌舞升平,商賈雲集,百姓安居樂業。要攻打這樣的地方,單純的武力征服是遠遠不夠的,甚至會激起當地百姓的殊死抵抗。這正是張士誠最可怕的地方。
“我思慮再三,決定對張士誠用兵,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硬碰硬。”朱元璋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常遇春,“他盤踞平江多年,早已將此地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若我大軍直撲平江,必將陷入曠日持久的圍城戰,屆時,北方的元廷,或是其他觀望的勢力,一旦趁虛而入,我軍將腹背受敵,危矣!”
常遇春心中一動,他隱隱猜到了朱元璋的打算。
“所以,”朱元璋的手指再次回到地圖上,從平江向外延伸,依次點過幾個地名,“湖州、嘉興、杭州,這些地方,是張士誠的臂膀,是他賴以生存的糧倉與兵源地。我要你,遇春,替我斬斷他的臂膀!”
他猛地收回手,目光如電,直視常遇春:“我決定,先拔除他的羽翼,掃清外圍,孤立平江!待他成為一座孤城,再集中優勢兵力,直搗其巢穴!”
常遇春的心中,猛地掀起滔天巨浪!
他不是沒有獨當一麵過,但那多是作為偏師,執行策應或騷擾任務。而這一次,朱元璋給他的任務,是整個對張士誠作戰的戰略主攻方向!這意味著,他將獨立統帥一支數萬人的大軍,肩負起為整個大明王朝掃平東南的重任!
這已經不是讓他作為最鋒利的尖刀去衝鋒陷陣,而是要他成為執掌刀鋒、決勝千裡的手臂!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倚重!
常遇春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胸口的傷疤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激蕩,傳來一陣陣灼熱的刺痛。他“噌”地一聲站起身,激動地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主公!末將……願效犬馬之勞!縱使粉身碎骨,亦不辱使命!”
“起來,起來!”朱元璋連忙將他扶起,眼神中充滿了欣慰與期待,“你我兄弟,何須行此大禮?我給你五萬精兵,皆是百戰之師。再讓徐達做你的副手,你們二人,一文一武,一穩一猛,乃是天作之合。有你們在,我何愁大事不成!”
徐達!常遇春心中更是凜然。徐達,朱元璋麾下第一大將,用兵穩健,智謀超群,是他最敬佩的戰友。有徐達為副,既是對他的製約,更是對他最大的支持。朱元璋的這番安排,可謂用心良苦,既給了他足夠的權力與信任,又為他鋪平了道路,掃清了障礙。
“記住,遇春,”朱元璋的語氣變得異常鄭重,“我不要慘勝,我要的是全功!攻下城池隻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安撫百姓,收攏人心。張士誠能在那裡立足多年,靠的不隻是武力,更是他那張‘仁義’的皮。你要做的,就是撕下他的偽裝,讓他治下的百姓知道,誰才是真正為他們帶來太平的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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