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塊巨大的墨色綢緞,緩緩鋪滿了金陵城的上空。然而,今夜的金陵,卻無半分沉寂。自北伐大捷的戰報傳回京師,整座城池便陷入了一場持續了數日的狂歡。百姓們湧上街頭,敲鑼打鼓,比過年還要熱鬨。而這場狂歡的頂峰,便是今夜設在奉天殿的慶功大宴。
常遇春身著一身嶄新的四爪蟒袍,腰束玉帶,立於奉天殿前的漢白玉台階下。晚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拂著他鬢角剛剛修剪過的短發,卻吹不散他胸中那股激蕩的熱流。他抬頭望去,奉天殿內外,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巨大的宮燈懸掛在飛簷鬥拱之間,光暈柔和而莊嚴,將殿前廣場上文武百官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交織成一幅權力與榮耀的壯麗畫卷。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複雜而醉人的氣息。有宮牆內百年古柏的清冽,有禦膳房飄來的珍饈佳肴的濃鬱香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不,那不是真正的血腥,那是戰爭的記憶,是刀鋒與烈火的餘燼,是刻在他骨子裡的味道。他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那雙曾攪動風雲、撕裂敵陣的手,此刻在蟒袍寬大的袖袍下,竟感到一絲不真實的空蕩。
“常將軍,聖上宣您入殿。”
一名小太監邁著細碎的步子,尖著嗓子傳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聲,直抵常遇春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緒。這奉天殿,他來過無數次,但從未像今天這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曆史的節點上。他邁過門檻,殿內的景象豁然開朗。數百名文武官員分列兩側,錦衣華服,珠光寶氣,他們的目光如潮水般瞬間彙聚到他身上。那目光裡,有發自內心的敬佩,有難以掩飾的嫉妒,有小心翼翼的揣測,更有……一種麵對猛虎時,本能的敬畏。
常遇春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龐。文官之首,李善長神色平和,眼中卻精光一閃而過;武將隊列裡,徐達,他的生死兄弟,正對他報以一個含蓄而溫暖的微笑,那笑容裡有欣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常遇春心中一動,朝徐達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理會那些複雜的目光,徑直走向大殿中央。他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帶著千軍萬馬的氣勢,蟒袍的下擺在身後劃出剛勁的弧線。整個大殿,因為他的進入,竟有了一瞬間的安靜,連呼吸聲都仿佛被放大了數倍。
龍椅之上,朱元璋身著十二章紋的袞服,頭戴翼善冠,正含笑看著他。那張曾經布滿風霜、寫滿草根氣息的臉,如今早已被帝王的威嚴所浸染,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裡,此刻卻流淌著真摯的喜悅和欣賞。
“遇春,來了!”朱元璋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久違的親昵,“快,到朕身邊來。”
常遇春走到禦座前,撩袍跪倒,行君臣大禮:“臣,常遇春,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平身!”朱元璋擺了擺手,親自走下禦座前的台階,親手將他扶了起來。這個舉動,讓滿朝文武倒吸一口涼氣。皇帝為臣子免禮,甚至親自攙扶,這是何等的恩寵!
“陛下,使不得!”常遇春連忙想要再拜。
朱元璋卻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哈哈大笑起來:“有何使不得?你為我大明,克複大都,驅逐元虜,功蓋寰宇!擴廓帖木兒那個自詡‘天下奇男子’的家夥,被你打得抱頭鼠竄,如今隻能躲在漠北的寒風裡哭爹喊娘。你,就是我大明的第一戰神!朕扶你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這番話,說得豪情萬丈,聽得群臣熱血沸騰。朱元璋的笑聲在奉天殿內回蕩,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帝王氣度。
他拉著常遇春回到禦案旁,親自拿起一隻金樽,為常遇春斟滿了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酒液殷紅如血,在宮燈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遇春,”朱元璋舉起金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這第一杯酒,朕敬你!敬你為大明打出了百年國威,讓天下人知道,我漢家兒郎,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常遇春雙手接過金樽,隻覺得酒杯重逾千斤。這杯酒裡,有北伐路上的風沙,有將士們的鮮血,有他自己的半生戎馬。他眼眶一熱,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沙啞:“全賴陛下天威浩蕩,將士們舍生忘死,臣……不過是一杆聽從號令的槍罷了,不敢居功!”
“說得好!一杆聽從號令的槍!”朱元璋滿意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朕就是要你這樣的槍!來,乾了!”
“謝陛下!”常遇春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酒液辛辣如火,順著喉嚨一直燒到胃裡,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好!”朱元璋再次大笑,轉身麵向群臣,高聲道:“常遇春北伐有功,朕心甚慰!現下,朕要論功行賞!”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八度:“賞黃金萬兩,錦緞千匹,良馬百匹!另,冊封常遇春為‘鄂國公’,食邑五千戶,子孫世襲!”
“鄂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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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奉天殿內炸響。國公,這是大明開國以來最高的爵位,非不世之功不可得。而“鄂”這個封號,更是取自常遇春的家鄉,意義非凡。食邑五千戶,子孫世襲,這意味著常家將成為大明朝頂級的勳貴,與國同休。
滿朝文武,瞬間沸騰了。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常遇春身上,這一次,羨慕和嫉妒幾乎要化為實質。有人低聲讚歎,有人麵露不甘,有人則開始盤算著如何與這位新晉的國公拉近關係。
常遇春自己也愣住了。他戎馬一生,追求的不過是建功立業,光宗耀祖。但“鄂國公”這三個字,還是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他仿佛看到了濠州城裡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看到了那個在屍山血海中掙紮求生的青年,看到了那個在無數個夜晚仰望星空、思念家鄉的將軍。這一切,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最輝煌的回報。
他再次跪倒,這一次,是發自肺腑的激動:“臣……常遇春,謝陛下天恩!願為陛下,為大明,萬死不辭!”
宴會正式開始。禦膳房呈上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仙鶴望月、龍鳳呈祥、孔雀開屏……每一道菜都如同藝術品。舞姬們身著薄紗,在殿中央翩翩起舞,長袖飄飄,環佩叮當。樂師們奏著《萬國來朝》的雅樂,鐘鼓齊鳴,一派盛世景象。
然而,常遇春卻有些食不知味。他坐在朱元璋的下首,享受著無上的榮光,心中卻漸漸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這滿殿的繁華,這醉人的歌舞,這阿諛的奉承,都像一層厚厚的紗,隔開了他與真實的世界。他懷念的,是軍營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邁,是和兄弟們圍著篝火,唱著粗獷軍歌的夜晚。
他端起酒杯,對不遠處的徐達遙遙一敬。徐達會意,也舉杯回應。兩人之間,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便勝過千言萬語。他們都明白,從今往後,他們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他不斷地給常遇春夾菜,詢問北伐途中的趣事,氣氛輕鬆得仿佛不是君臣在宴飲,而是一家人在閒話家常。
“遇春,聽說你在陣前,曾一人一槍,挑了元廷三名猛將?”朱元璋饒有興致地問。
常遇春笑了笑,帶著幾分軍人的幽默:“陛下,那不是臣勇猛,是那三個家夥太不禁打。臣的槍還沒捂熱呢,他們就掉下馬了。臣當時還納悶,這擴廓帖木兒的手下,怎麼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這番自謙又帶著吹噓的話,引得朱元璋和周圍幾位將領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小子,還是這麼實在!”朱元璋笑得前仰後合,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就在這歡聲笑語之中,朱元璋忽然話鋒一轉,對殿內侍立的太監和宮女們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是。”
眾人魚貫而出,偌大的奉天殿,瞬間隻剩下朱元璋和常遇春二人。連一直侍立在旁的徐達,也被朱元璋用眼神示意,退到了殿外的陰影裡。
殿內的歌舞聲消失了,隻剩下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氣氛,在刹那間變得凝重起來。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如海的平靜。他走下禦座,沒有再扶常遇春,而是緩步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一同望著殿外沉沉的夜色。
“遇春,你我兄弟,不必如此拘謹。”朱元璋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溫和,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濠州城那個破廟裡,幾個兄弟圍著火堆,暢談未來的夜晚。
“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們哪有什麼蟒袍玉帶,身上穿的,是補丁摞補丁的破衣裳。吃的,是發黴的糙米。哪想過,能有今天這奉天殿,能有這滿桌的山珍海味。”
常遇春心中一暖,那些塵封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潮濕的黴味,又感受到了那份在絕望中掙紮的艱辛。他感慨道:“臣永遠記得。若不是陛下,臣早就餓死在濠州的街頭了。是陛下,給了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