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川的清晨,是從一陣清冽的草香與馬匹的嘶鳴中蘇醒的。
北國的風,即便是在初秋,也帶著一股子不近人情的硬朗。它卷過草原,拂過連營的旌旗,發出“獵獵”的聲響,像是在為這片沉寂的土地吟唱著古老的歌謠。遠處的山巒在晨曦中勾勒出黛青色的輪廓,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安詳而威嚴。
對於大明北伐軍而言,這短暫的平靜,是血與火交織的戰事中,最奢侈的恩賜。
營地裡,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士兵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用浸了油的布條,一絲不苟地擦拭著長槍的鋒刃,那冰冷的鐵器在他們的手中,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反射著朝陽的光芒,閃爍著令人心安的寒光。有的則在為戰馬梳理鬃毛,或是添上新鮮的草料,口中哼著江南的小調,那軟糯的鄉音與這蒼涼的北地風光,竟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衝淡了些許征戰的肅殺。
這是一種獨特的軍中日常,是暴風雨來臨前,海麵短暫的平靜。每一個士兵都明白,這份平靜來之不易,是用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因此,他們珍惜著,享受著,將這份安寧深深地刻進骨子裡。
常遇春的身影,出現在了馬廄旁。
他沒有穿戴那身象征著無上榮耀的鎧甲,隻著一身簡單的青色布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古銅色的、肌肉虯結的小臂。他走路的步伐依舊沉穩有力,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那雙曾經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裡,此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他不像一個統帥十萬大軍的將軍,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牧人。他穿梭在馬群之中,時而俯身,用粗糙的手掌感受馬匹的呼吸;時而輕拍馬的脖頸,用隻有他們自己能懂的語言低聲交談。那些在戰場上嘶鳴咆哮、踏碎敵陣的戰馬,在他麵前,溫順得如同初生的羔羊。
“黑子,今天胃口不錯嘛。”他停在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前,笑著撓了撓它的耳後。這匹馬名叫“黑子”,是他從戰場上救下的,當時它受了重傷,奄奄一息。是常遇春親手為它清洗傷口,喂它草藥,硬是將它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黑子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用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打了個響鼻,溫熱的氣息噴在常遇春的臉上。
“你這老夥計,還是這麼會撒嬌。”常遇春朗聲一笑,那笑聲洪亮如鐘,震得馬廄的橫梁都仿佛在微微顫動。
李文忠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參湯。他看著常遇春的背影,眉頭微蹙。他的嶽父,這位大明的“常十萬”,這位在戰場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戰神,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舅舅,喝碗參湯吧,暖暖身子。”李文忠將湯碗遞了過去。
常遇春轉過身,接過湯碗,一飲而儘。他咂了咂嘴,滿意地點點頭:“還是文忠你貼心。這軍中的夥食,除了肉乾就是硬餅,吃得咱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
“舅舅說笑了。”李文忠笑了笑,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常遇春略顯蒼白的臉上,“我看您這幾日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夜裡沒睡安穩?要不,我讓軍醫來給您瞧瞧?”
常遇春聞言,臉色微微一沉,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他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發出“砰砰”的悶響:“瞧什麼瞧!咱老常這身子骨,比北地的黃牛還壯實!就是……就是覺得有點乏。天天打仗,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啊。”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了馬廄角落裡的一匹神駿異常的戰馬。那匹馬通體烏黑,油光水滑,仿佛一塊上好的墨玉,唯有四蹄雪白,踏在地上,不沾半點塵埃。它靜靜地立在那裡,氣質高傲,眼神靈動,仿佛不是凡間之物。
“你看那匹‘踏雪烏騅’,”常遇春指著它,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愛,“是匹好馬,真正的龍種。你看它的眼神,有靈性,通人性。等回了金陵,咱把它送給太子殿下。殿下仁厚,又愛馬,定會善待它。”
李文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中卻是一沉。送馬給太子,這分明是在交代後事了。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勸道:“舅舅,離班師回朝還早著呢,您想這些做什麼。再說,這麼好的馬,您自己留著騎才對。”
“我這匹‘黑子’就夠用了。”常遇春擺了擺手,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踏雪烏騅’性子烈,一般人降不住。太子殿下有仁德之風,能壓得住它的傲氣。這馬,跟著他,比跟著咱有前途。”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飄向了遙遠的南方,那裡是金陵的方向。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有些複雜,有思念,有眷戀,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李文忠還想再勸,常遇春卻已經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校場。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如鬆,但李文忠卻覺得,那背影裡,似乎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蕭索。
白天的時光,就在這看似平靜的日常中緩緩流逝。常遇春會親自下場,指導士兵們進行一些恢複性的訓練。他不再像以往那樣,親自揮舞著上百斤重的鐵槊,虎虎生風,而是站在一旁,用他那洪亮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糾正著士兵們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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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杆挺直!你們是軍人,不是蝦米!”
“出槍要快,要狠!要像毒蛇吐信,一擊斃命!”
“記住,你們的背後,就是家鄉,就是父母妻兒!你們倒下了,他們怎麼辦!”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士兵們的心上。士兵們聽得熱血沸騰,訓練的勁頭也更足了。他們看著自己的將軍,眼中充滿了崇拜與敬畏。在他們心中,常將軍就是神,是永遠也不會倒下的戰神。
然而,隻有常遇春自己知道,這座“神”的塑像,內部已經開始出現了裂痕。
白天的喧囂與忙碌,像一劑強心針,暫時掩蓋了他身體的虛弱。可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之時,那種被掏空的感覺,便會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將他徹底淹沒。
夜,深了。
中軍大帳內,燭火搖曳,將常遇春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帳壁上,扭曲變形,如同一個掙紮的鬼魅。
他躺在行軍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白日裡那股乏力的感覺,在寂靜的夜晚被無限放大。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座被掏空了的山,外表看著依然雄偉壯麗,內裡卻早已千瘡百孔,風一吹,就能聽到空洞的回響。
他閉上眼睛,試圖強迫自己入睡,但那些被他刻意壓抑在心底的畫麵,卻如同掙脫了牢籠的猛獸,瘋狂地撲噬著他的神智。
噩夢,開始了。
他看到了鄱陽湖水戰,那漫天的火光,染紅了半邊江水。陳友諒的巨艦如同燃燒的島嶼,一艘接一艘地沉沒。他聽到了兄弟們臨死前的慘叫,看到了他們被箭矢射穿的身體,被烈火吞噬的絕望。一個渾身是血、麵目全非的士兵,突然從水裡爬上他的戰船,死死地抓住他的腿,用嘶啞的聲音質問:“將軍!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是你!為什麼你還活著!”
常遇春猛地一顫,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喘著粗氣,坐起身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帳外的風聲,此刻聽來,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
他重新躺下,卻再次墜入夢境的深淵。
這一次,他看到了朱元璋。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審視著他。那眼神裡,有欣賞,有倚重,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在說:“常遇春,你是朕手中最鋒利的劍,但劍,終究是劍。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絲毫的鈍。”
他感到一陣窒息,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
他掙紮著,從夢中逃離,卻又掉進了另一個更深的漩渦。
他看到了太子朱標。那個溫潤如玉、仁厚謙和的年輕人,正滿懷期盼地看著他。那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裡麵倒映著整個大明的未來。太子對他說:“常將軍,父皇將北伐的重任交給了您,也將大明的未來托付給了您。您一定要勝利,一定要平安回來。”
朱標那充滿期盼的臉龐,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肩上,擔著的不僅僅是十萬大軍的性命,更是整個大明王朝的榮辱興衰。
這擔子,太重了,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啊——!”
常遇春低吼一聲,從噩夢中驚醒。他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一般。
他環顧四周,帳內空無一人,隻有一豆燭火,在黑暗中孤獨地搖曳。
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煩躁。這種煩躁,像一團烈火,在他的五臟六腑間燃燒。他想砸碎什麼東西,想大聲地咆哮,想將心中那股鬱結之氣全部發泄出來。
他伸出手,想要去抓桌上的茶杯,但手卻在中途停住了。
他看著自己那隻曾經攪動天下風雲,讓無數敵人聞風喪膽的手。這隻手,握過刀,握過槍,握過無數兄弟的手,也接過朱元璋的賞賜和信任。這隻手,承載了太多的榮耀,也沾染了太多的鮮血。
他不能倒下。
他緩緩地收回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傳來的刺痛感,讓他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他是這支軍隊的主心骨,是所有士兵的精神支柱。他若倒下,軍心必亂。他不能,也絕不允許自己倒下。
他將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都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用一層厚厚的堅冰將其封存。在外人看來,他依舊是那個威風凜凜、殺伐果斷的常十萬。
隻是,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裡,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悲涼。
接下來的幾天,常遇春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白天依舊會去巡視軍營,檢查馬匹,指導訓練,但他的話明顯少了。他常常一個人站在高處,遙望南方的天空,一站就是半天,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的脾氣,也變得有些難以捉摸。有時,他會因為一點小事,比如士兵的隊列不夠整齊,而大發雷霆,將那名士兵罵得狗血淋頭。但發完火之後,他又會陷入長久的沉默,眼中流露出懊悔與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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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名夥夫因為燉肉時多放了一勺鹽,被他撞見。他當場就發了火,一腳踹翻了鍋子,滾燙的肉湯濺了一地。
“你是怎麼做事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養你何用!”他的聲音,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夥房都在顫抖。
那名夥夫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士兵們也都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繼續發作時,常遇春卻突然沉默了。他看著跪在地上、嚇得麵無人色的夥夫,又看了看地上那片狼藉,眼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
他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地說道:“起來吧。下次……注意點。”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留下了一眾麵麵相覷的士兵。
李文忠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的擔憂也愈發沉重。他知道,舅舅的身體和情緒,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幾次三番地想勸說常遇春停下來休息,但每次話到嘴邊,看到常遇春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又都咽了回去。
他隻能默默地跟在常遇春身後,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他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會提前將常遇春要看的軍情文書整理好,會親自為他熬製湯藥,會在他深夜失眠時,默默地陪他站一會兒。
他知道,此刻的常遇春,需要的不是勸慰,而是一種無聲的陪伴。
這一天,常遇春正在帳中與幾位副將商議下一步的行軍路線。
巨大的沙盤上,插滿了紅藍兩色的小旗,代表著敵我雙方的兵力部署。常遇春站在沙盤前,手持一根細長的竹竿,正在分析著敵軍的動向。
“根據探馬回報,元軍殘部已經退往開平一帶。他們現在如驚弓之鳥,不敢與我軍正麵交鋒。我軍可以兵分兩路,一路正麵佯攻,吸引其主力,另一路則從西麵繞道,斷其退路,將其圍殲於……”
他的聲音,依舊洪亮有力,條理清晰,邏輯分明。副將們聽得連連點頭,眼中充滿了敬佩。